太阳离开了许久,也许它同上帝一样抛弃了这个腐朽的世界。
”...是说,我也有一天会变得像他们一样吗。“
句末的尾音依旧轻佻的上扬,哪是礼最讨厌的轻浮音调。随意地斜倚在窗边的少年带着黑色皮革手套的修长指尖居高临下地指向无意识地拥挤在大街小巷的腐尸和骷髅,琴的唇角挽起温暖柔软的弧度,灰蓝色的眼底却与此相反地浸染上大片的黯淡。礼敛下目光,将对方被透过玻璃的强光勾勒得愈发单薄瘦削的侧影排除在视野之外,借此来掩盖脑中一闪而过的罪恶感。
他并不是会隐瞒的人,善意的白色谎言这样模棱两可扭曲真实的存在对于他的原则只能是一种违背和玷污,”或许吧。“
何等残忍的自己。礼注视着琴眼中最后一丝微光随着他回答中的音节熄灭在那片死去的灰蓝色里。又是浮现在脑海深处间接却致命的罪恶感,他仿佛为了平息在脑海中沸腾到几乎想让他呕吐的感觉,抑或为自己的医术开脱一般僵硬地接下去,”人事还未尽,不要随随便便下这种不负责任的结论。“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这句多余的话反而愈发凸显出自己失言的尴尬——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少年从窗边直起身来缓步向礼的方向靠近。除了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之外实验室里充斥着几乎能把人吞没的寂静,几近冻结的气氛让琴每一步都踩在礼最脆弱的那根绷紧的神经上。他在礼面前站定,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以极轻的力度搭上礼紧绷的双肩。琴的下颌微微上扬,唇角意味不明的笑意更甚。
“嘛...用礼的话来说,这就是命运吧。”
他狭长的灰蓝色眼瞳猛地对上礼的目光。一整片深沉而幽远的绿色海洋。琴自嘲地想,与其活着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天的由于不可抗因素腐烂下去,一遍遍地对自己残破不堪令人作呕的躯体表示厌恶的同时还得表现出一副积极配合治疗的样子喝下味道怪异的药水,不如就这样溺死在这里好了。
就这样溺死在这片绿色里安静地失去呼吸好了。
这个世界和我都还在苟延残喘的存活着的最后原因,就是这样了吧。
为了在这片绿色的深渊里安息。
无论礼多么努力地在繁杂厚重的古老医学卷帙里寻找着解决方案并在实验室里忙碌到焦头烂额,琴的尸化愈演愈烈终是恶化到了无法逆转的地步。某一日的清晨礼发现对方苍白削瘦却依旧优美的脖颈间挂上了一条纤细而精致的银链,与自己相同款式的对戒套在银链的末端垂在与心脏平齐的位置,。当礼装作随意地问起缘由时,琴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声音停顿的间隙听起来几乎像是濒临死亡的窒息。对方低着头黑色微长的柔软额发垂下来遮挡住狭长的双眼,礼的目光落在琴依旧好看的下颌线条,他看不清对方的面部表情,就好像他自始至终都无法揣测和赞同这个人的想法。
琴时断时续高低不一的诡异笑声终于停止,他用锐利的眼光在一片寂静里看着他,那一瞬间礼模模糊糊地想到琴还被称为鹰眼的日子,少年凭着一双超凡的眼睛成为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都市传说之一,礼与他相遇之时,对方站在腐烂的丧尸堆上收起手中的日本刀,任由夜风夹杂着血腥和腐臭吹乱他墨黑的额发,然后侧过脸来对穿着校服面无表情的他说,啊抱歉吓到你了。染着血的灰蓝色瞳孔在月光下清澈透明的不像话。
“因为我啊…再也戴不了礼你给的戒指了呢。”琴拖长了音调声音沙哑地道,语气仍旧充斥着令人不悦的满不在乎。他摘下一直以来都带着的黑色手套,将仅余下骨架的右手举到礼面前,原先同礼一样戴着戒指的手指根部的骨骼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腐臭味道伴随着呼吸的空气涌入肺部,这令人作呕的气味让礼的胃部传来一阵阵胃壁摩擦的钝痛。“因为是重要的戒指啊,所以只能这样做咯。…抱歉啦,礼?”随意的语气如同在谈论天气一般,那一句抱歉与礼记忆中他们的相逢时的语句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重叠。礼握紧了拳,又一点点如同脱力般的松开。
琴缓缓地把那只仅余下手骨的右手塞进黑色的皮手套里,颤抖着用指尖去触摸礼的脸颊。即使只隔着薄薄的皮革制品他依旧无法感受到任何触感,仿佛将手探进了一层稀薄的空气。他的指尖划过礼眼睛下日益加深的灰色阴影,笑容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僵硬,“礼不必要为我这么拼命啦,这种病症的后果我再清楚不过了。明明连我自己都放弃了。死后大概还可以在你的实验室里做一副人体骨骼模型算是最后燃烧一下贡献光和热?“
少年的声线如同阳光照耀下的细沙般细腻而温暖,灰蓝色的眼底沉淀的是初识那晚最沉静的月光。礼就那么僵硬地站立着任由琴在他面前自说自话地碎碎念了很久,直到对方最后一句话如同锋锐的刀刃般斩断了他最后的理智。
“你少自以为是了!“礼猛地推开对方的指尖,手指反射般的收紧,修剪整齐的指甲翻进手掌的肌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死亡能实现你的生命价值?别自说自话地在那里散布些蠢得可笑的言论了,像你这样不尽人事的人就算死掉也不会有任何价值的。少在我面前说那些愚蠢的话了,我想做到的事情从来没有任何一件失败的。“
“哈——“琴用一只手狠狠地遮住大半面容,发出一声拖长了的,像是嘲讽又像是叹气一般的气声,”还真是礼会说的话呢。嗯?“
自己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吧,礼的性格。看似高傲又神秘其实是个很好猜透的人,一副对生死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在每一个晚上靠着咖啡因制定最完美的治疗计划,最讨厌的就是放弃生命消极对待治疗的,所谓不尽人事的废物。
所以在我杀了你之前,请你放弃我吧。琴在手掌的遮挡之下缓慢地变幻着口型,却始终未能发出一丝声音。
随着时间极缓慢亦是极残酷的推移,琴已经没有办法再走出实验室中那间狭小的房间了。少年曾经蓄满了爆发力的左小腿如今只余下白森森的腿骨和残留的染血的肌肉组织,从最初被尖锐的痛感折磨到彻夜无法入眠到如今可以在几乎要吞没意识的痛感之中扬起唇角反复说着我没事的礼你不用担心。似是欺人,实为自欺。
琴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所剩无几进入倒计时,无非是勉强靠着礼精湛的医术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日。只可惜纵使礼医术过人终是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他所做的无非是与死亡赛跑而已。但礼始终不认为自己所做之事是无谓的事情,一切都是他作为医者的坚持,亦是剥去他言语中层层坚硬伪装之后余下的他永远也不会承认的那一丝最细微的真情流露。
他开始陷入长时间的睡眠,是沉重而无意识的类型,如同安静的沉没在深不可测波澜不惊的黑色海洋之中。在几乎要让他窒息的灭顶的困倦里偶尔闪过依稀绿光,是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沉淀于对方瞳孔深处的毫无杂质的绿。于是他将目光对上这澄澈绿光,于意识恍惚之间辨清对方面部清俊轮廓,他压低声音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安然凛冽如同他常配的长刀刃上映出的月。
“礼,杀掉我吧。”
琴用早已只剩下森然白骨的双臂费力地撑起上半身半倚在床头,身上似乎有某处伤口再次裂开将空气染上一丝极浅淡的血腥气息,已经麻痹的身体却感受不到痛感。他在对方眼底的绿色燃烧成一团火焰之前明智的开了口,“礼一定觉得说出这样的话的我是不尽人事的垃圾吧?嘛先听我解释好了,”少年敛起了声线里的笑意,“礼也猜到了吧,如果再这样恶化下去我就会变成像街上那些东西一样无法称为人类的恶心的存在,完全失去自己的意识…到了那时我大概,会用这双手举起我的那把刀,把刀刃对准礼。”
“如果是我杀掉了礼的话,即使是我自己也会恨不得要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自己的…”
礼依旧将锐利的目光隐匿在那副优雅的半框眼镜之后,表情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异常沉静,琴的一番话如同一把细碎的沙砾洒进汪洋,没能引起哪怕是丝毫的波澜。
“就算不是为了我…礼,如果不杀掉我的话,我死后这副身体大概会把这种可怕的病毒传播到每一个角落吧,”少年艰难地顿了顿,他觉得喉咙里似乎被硬生生地塞进了一团火,连发出一个音节都能带来从身体内部沿着每一根神经迅速蔓延的灼痛,“礼不是说过吗,医生就是为了保护其他人不被死亡所威胁…什么的。”
“就当作是为了全世界吧。”
“杀掉我……请。“
“…礼“
随着少年极细微却极坚定的尾音如同某种昆虫半透明的翅膀一般颤抖着消失在空气里,就像是一把利刃带着狠厉的力度穿过礼最后的底线。那是对方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的语调唤他的名字,温柔而低沉的嗓音仿佛能拧出一滩鲜红的滚烫的血液一般。那一瞬间礼站在病床边凝视着几乎已经虚弱得如同一个幻影的琴,眼底映出的却依稀是当年那个眼神凌厉消灭无数的丧尸在月光下浴血而归的都市传说「鹰眼」。
礼转过身去,夜色侵蚀他艺术品一般的背影,他却一如既往的如同光芒一般映亮了一小片世界。琴模糊想起从书架上排列整齐的某本书中偶然读到的句子「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夜晚当作白天」,少年反复的咀嚼着句中每一个音节,恍惚而释然地笑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对方努力压抑着什么的声音,仿佛是跨越了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一般的遥远。
他说,“如你所愿。”
锋锐的刀刃被抽出刀鞘的那一瞬间寒冷的杀意翻涌而起沿着空气的纹路缓缓蔓延,暗蓝色的流光浮在刀刃上恍若月色下的深蓝色汪洋。琴面对伴随自己多年早已浸满了罪恶鲜血的刀,从喉间费力地挤出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别样的温柔,“好久不见。“
那把他用来抹杀掉无数本来不应存在于这平和世界上的丧尸的刀,终于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从他的角度望过去礼握刀的手指修长有力得恰到好处,从手臂到指尖是毫不拖泥带水的平稳直线,坚定不移丝毫没有任何一丝颤抖或退缩的痕迹。他一向如此,琴有点苦涩地想着,傲立于世界之巅兀自狂妄地大放异彩,即使是内敛沉稳的性格也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才能,强大如礼,无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一般完美得令众生倾慕。他的存在就是光芒所在,即使没有太阳那般温暖明亮,于琴却已足矣。
礼微微颔首的角度使他的面部表情全部隐藏进阴影里去,于是琴将仅余下骸骨的右手轻轻地搭在刀刃上,礼迟疑,以为琴方才所有的请求都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而他片刻间就会笑着跟他说礼啊我开玩笑的啦你居然真的舍得下手啊我可是超伤心的。
琴的确是笑了,说出的却是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少年昔日充满活力的轻快嗓音如今却如同一只千疮百孔的破烂风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声嘶力竭的气声,像是从无数破损的细微空隙里逃逸而出的风,又像是一滩干涸的棕褐色血迹一般了无生气。似乎呼吸都已经耗去他大半力气。
“看着我啊,礼。“
少年一字一顿,声音微弱却掷地有声。近在咫尺的灰蓝色眼底像是沉淀着无数被揉碎了的璀璨星芒,依稀可见的亮光里夹杂着的是太多礼无法分辨清楚的情绪,原本就没有清晰的边界和定义的温柔爱恋不舍纠缠着残忍冷酷决绝把深邃的瞳孔染成一片暗沉沉的颜色,在这片将死去的海洋里浸泡溶解着的是千百天来无数或切近或遥远的声音笑靥和千奇百怪的梦想,属于他的,属于他们的。
——「所爱之人啊 至少在杀死我的时候 睁开眼 在灭亡瞬间之前 看着我。」
礼抬眸的动作优雅得像是老式电影里被无限拉长了一帧一帧放映的慢镜头,冷然的幽绿双瞳对上灰蓝色的视线的那一刹那,少年用缠满绷带细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紧刀柄贯穿了琴奄奄一息的心脏。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伴随着被狠厉地抽回的刀刃喷溅而出的是滚烫的血液,有几滴甚至沾染到了礼的脸颊,灼人的温度一路将骨骼和肌肉都燃成一抔灰黑色的余烬一路灼烧到心底里去。
对方苍白消瘦而略带病态的脸颊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一个未成形的微笑,礼缓缓地,僵硬的蹲下了身平视着不再鲜活的琴,不得不承认对方这张脸线条精致尤其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好看的有点煽情,像是被封存在玻璃橱窗里阳光覆盖的艺术品,一眼便流连,于漫长的时光之内始终无法忘怀。礼伸出右手,修长的指尖颤抖着,对方失去血色的脸像是被精心打磨抛光的大理石,礼终是没有勇气去触碰他的面颊,只是用指尖勾起了对方颈间纤细的银链。
银链末端的戒指被缓缓地提升起来,像是一轮饱满的朝阳。然而戒指上却沾满了血迹,干涸的,鲜活的,反反复复层层叠叠地覆盖上去成为一片斑驳。
礼试了好几次才设法用自己不由自主颤抖的手指解下对方脖颈间的银链,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仿佛不知缘由行动的只是自己的躯壳,而意识的某一部分浮动在半空中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冷然的眼神和平静的心绪一如既往,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而漫长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而喧闹。某一部分的他冷静地审视着自己把沾染满琴的鲜血的指环套在了自己指尖,明明是属于对方的戒指,戴在自己手上却严丝合缝没有一丝空隙仿佛这戒指从始至终便是为他而打造,而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名叫琴,或是其他的什么奇怪的名字,曾经佩戴过这样的与他成对的戒指。
什么啊。礼扶着双膝缓缓站起身来,那一部分冷眼旁观的意识仿佛回归了脑海一般让他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之后礼轻笑出声,压低了的嗓音在房间里一圈圈地回荡。他收起被自己随意扔在一旁的、夺取了对方灵魂的妖刀,转身离开了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房间,骄傲的步伐没有因为任何其他因素而凝滞,他亦不曾有哪怕片刻的回首。
厚重的门缓慢地合上,礼的嗓音如同大提琴琴弦上跃动的音符一般悦耳动听,简单的几个音节被他念得像是一首漫长而优美的古老诗歌。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