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叫花骨朵，是个弃婴，一生下来就被爹娘扔在了死娃沟。

        死娃沟，顾名思义，是专门扔死孩子的地方。解放前，黄土高原上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条沟，沟里有一两棵粗壮的老槐树，这些老槐树的树冠枝枝叉叉，遮住上方的天空，树根蜿蜒曲折，抓住周围的土地。当地人认为，“槐”，左木右鬼，是天生的鬼树。有老槐树的地方，上不通阳，下不着阴，死人埋在树底下，不管有多邪，它们的怨念都会被吸附在树上，来年开出槐花来，怨气随着花香散了，灵魂超渡了，自然就不会再跑出去祸害活人。这死人的灵魂中，又尤以婴灵最为邪恶恐怖，因它们几经辗转投胎转世，好不容易来到这人世间，没做过几天人，就又变成鬼魂，去经历那轮回之苦。这些婴灵自然心有不甘，常常化成恶灵骚扰活人。过去那年代，战争并不一定常有，但饥荒是平常事，大人都吃不饱穿不暖，婴儿要么胎里不足，要么生下来养不活，就扔给那死娃沟的老槐树了。许是那些死孩子做得好养料，死娃沟里的老槐树们都似成了精，越长越茂盛，树冠子长得格外大，花开得也比别处盛，阴阴郁郁沿着沟蔓延成好大一片，给人一种阴恻恻寒沁沁的感觉。当地人忌讳这些老槐树，嘴上提起时，都会尊称一声“神婴树”。当然，黄土高原上的死娃沟很多，沟里神婴树们的地位也千差万别，地位最高的那位，当属栒原县大谷镇杏林村死娃沟的那颗神婴树。它活得年岁最久，树盘子长得最大，超渡的死婴也最多，所以当地人每每提起，都要朝着它所在方向双手作揖，口称一声“神树爷”。

          我师祖便是在这神树爷的树洞里，发现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外婆，并把她抱了回去。

          师祖姓花，名叫一枝，出生于黄土高原上十里八乡有名的阴阳世家花家。花家的阴阳眼能辨鬼神、识灵异、看透人心，这种能力随着血缘关系一代接一代的传承，男女皆有可能，而拥有最强能力的继承者会在成年之后，成为一族族长，称为大阴阳师。为了防止秘术外传，花家自祖上便有规定，花家女子，若要修习祖上独门法术秘技，需先征得大阴阳师的首肯，而后当着天地神明和祖宗牌位的面，立志终生不嫁人，不生子；若日后背弃誓言，花家后人必世世代代天涯海角追杀之，直到挖其眼，毁其身，收回了独属于花家的法术秘技才能罢休。

         花家最辉煌的时候，在西安城里买了连接四条胡同的几十座大宅子，花家的名声，在整个三秦大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花家的人，即使是称霸一方的大地主或是土皇帝遇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不敢轻言得罪。大军阀如冯玉祥和杨虎城，甚至亲自上门请教，希望花家的人能帮着看看当前的局势，预测一下未来吉凶。

          然而文革开始后，鬼神妖魔之说作为封建残余，成为“破四旧”的重点，而宣传这些旧思想旧风俗的人，自然也是先进革命同志要斗争、扫荡和改进的对象。那时花家的大阴阳师是花家的第45代女性传人，名叫花葵。花葵预知大祸将至，非人力所能消解，举家避祸目标太大，不现实，为今之计，要想保住花家代代相传的血脉和秘技，便只能将下一代继承者藏起来，若干年以后，等这场风波过去，花家一脉或可复出。花葵盘算定了，便亲自带了哥哥八岁的女儿花一枝，也就是我的师祖，连同记载花家法术秘技的书籍《天地阴阳秘术九卷》一起，悄悄逃出了西安城，去投奔西安以北栒原县大谷镇唐家村的唐仁。临行前怕路上危险，俩人都剪了短发扮成男的。这唐仁当时是唐家村的村支书，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小时候爹娘早死，他流落西安街头，要饭为生。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唐仁整整三天没要到吃的，阴差阳错走到了花家大宅门前，便站立不稳饿晕了过去。这一幕恰好被要出门的花葵撞见。花葵一看此人面相，大吃一惊，立刻着人抬回去灌米汤捂热炕地救活了，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直等唐仁将养好了身子，这才细细问明老家地址，原来是栒原县大谷镇唐家村人，便又是送钱财又是拿粮食的派人将他送回老家。花家里人心里很是不解，西安城里叫花子那么多，为什么族长唯独对这个小叫花子这么好，跟个老祖宗一个供着，走的时候还连吃带拿。他们去问花葵因由，花葵只是摇摇头，莫测高深地说道：“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泄了就不灵了。”如今大难将至，花葵便带着花一枝来投奔唐仁。那唐仁乍一看到女扮男妆的花家姑侄，自是没认出来。直到花葵说出“十六年前，花家门前”八个字时，唐仁这才想起，眼前这个一脸女相的老头子便是自己幼时的救命恩人。唐仁拿眼看了看周围，并没有旁人看见，便将花葵姑侄请进了自家院子，关上大门，两眼含泪便要下跪。花葵连忙阻止，请那唐仁一起坐定，便将前因后果略略说了，并要将花一枝托付给唐仁。

         彼时文化大革命尚未爆发，作为村支书的唐仁不完全明白花葵所说的大难，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当年的救命之恩！唐仁心里略作沉吟，便出了个主意：“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和花姑娘都留下，如今我家里就我一个人，院子里呢还有两间窑洞闲着，够你们姑侄俩住了。你们的真实身份咱谁也不告诉，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别人问起，咱们就说你是我大姑，早年嫁到外乡去了，一来二去的跟家里断了音信。如今夫家没人了，就带着女儿投奔娘家人来了。”花葵听唐仁愿意留人，大喜，连忙谢道：“你能念着我老婆子当年的情分留下我这侄女，对我，对我们花家便是再造的恩情了。保下了她，便是保下了花家一脉。我是花家的族长，花家马上就要有大难，我不能独善其身，自该回去与一族共荣辱。待久了恐节外生枝，于你于她都危险，我这就走了。”说着便起身，将身上行李一一交给花一枝，交代了几句要紧的话，便离去了。

        当时只有八岁的花一枝看着姑母离去，泪光闪烁，心中虽有不舍，但当着唐仁并未发一言，只是对着姑母远去的背影，在院中磕了三个头，而唐仁自去安顿花一枝住下。此后唐仁对外宣称花一枝是大姑家表妹，父母都没了，最后一路要饭来投奔的自己。不到一个月，政治局势波诡云谲，文革爆发，而花一枝靠着唐仁的庇护，顺利熬过了那段日子。

         后来听去西安大串联的村里几个年轻人说，花家在西安城世代居住的大宅子，被文革小将们一把火烧成灰烬，花家人被打成牛鬼蛇神，不是关进牛棚自思己过交代历史问题，就是拉到大街上接受人民的批斗洗礼，几个回合下来，花家人十不存一，花葵等老一辈的人早早在无休止的折磨中去世了，侥幸活下来的几个年轻小辈，也被下放到内蒙还有东北的农场改造去了，后来怎么样了，也无从知道了。

        唐仁把这些消息私下里告诉了花一枝，说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心想好好的一个世家大族，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就这样塌了架子？令他惊讶的是，花一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以往一样，用一种透彻到空洞的眼神看了唐仁一眼， 不发一言，好似花家的这些事情她早已知道。

        文革结束以后，花一枝也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远近村子上门提亲的媒人，都快要把唐仁家的门槛踩破了。只是每次有年轻的男孩子来相亲，回去就必有祸事发生，比如说好好走着路就迷迷糊糊从半山洼摔下去啊，坐着牛车突然牛发疯冲向麦秸堆，半夜鬼上身乱唱乱跳，或者直接大病一场。时间久了，便有谣言传出来，说这花一枝是生来就带着霉运，出生克父母、嫁人克丈夫，谁接近她谁一家子都要倒大霉。一来二去的，便没人敢再上门。没过多久，一直照顾她的唐仁着了风寒患了咳疾，一病不起，没熬过当年的冬天就撒手人寰了，村里人便更坐实了她命硬的名头，甚至在唐仁的葬礼上都指指点点，直说她是天煞孤星，沾谁谁倒霉。村里人呢，若平时走路偶然碰到花一枝，都要赶紧对着她的背影吐两口唾沫骂两句脏话，好让晦气远离。一些调皮的小孩子甚至会朝她扔小石头，只是，这些小石头总是砸不到她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花一枝像以往一样，沉默不语，好似没有听到看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一枝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当然，也没人关心，谁会关心一个天煞孤星呢？大家只希望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几乎就在同时，黄土高原上出现了一个姓花的阴阳师，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并不妨碍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有人说，他就是当年阴阳世家花家的唯一传人，继承了花氏一族的阴阳眼，只消看一眼谁的照片，便能知晓此人是生是死、说出此人的过去未来；又有人说，他有魔鬼一般的直觉，只要摸一下死人的手，便能跟死人对话，让死人的灵魂安息。甚至还有人说，他有一种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超能力，还能把妖魔鬼怪送过去。不管怎样，人们都希望能一睹这位新晋阴阳师的风采，顺便让他帮忙预测一下，好运什么时候会降临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