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不让眼神与他相会,以免他察觉到我在窗里注视着他们。
桌子上绿色的保温杯里棕色的液体冒着热气,烟雾从银色杯口飘出后与空气融在一起,速溶咖啡的香气立即随空气一同溜进了书桌旁的四对鼻腔里,鼻子的主人下意识地朝我望了望。这样的速溶咖啡我在高中三年级的教室里早已喝腻,我确实不喜欢咖啡,但用它来提神,之于我效果确实比茶要好很多。我也不喜欢苹果,但它确实能为人的身体带来诸多益处,所以我仍阶段性地坚持每天啃上一个。我猜想现在窗外那几个挂在半空中的工人,大概也不喜欢手里正在做的事情。想到这些,我的心在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变得嘈杂起来。
我坐在图书馆六楼的窗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三天来我每天看见他们穿过六楼的大厅,深色的衣服上满是白色的瓷粉。初次见到,我能想到他们是来馆里做活的,但没细想过究竟做的什么活。现在我弄清了他们确实是为馆里做活,只不过做的活在图书馆的整个外墙壁上。
通过观察,不难发现,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将外墙壁上的窗台,以及壁面上的灰尘扫去然后刷上白色的瓷粉。我斜前方的这面墙被被十六面大玻璃窗占满,分为四层,每层四面。我见他们一共四人,中年人与青年人一一搭配成对,各负责八扇大窗所占的半面墙壁。他们身上系着恰好套住腰胯的带子,带子在胸前收拢,被铁扣扣在一根从斜斜的屋顶延伸而下的麻绳上。屁股下一块短而窄的木板使他们的身体更加稳定,木板的一边挂着白色的瓷粉铁桶,桶里放着两把刷墙的木靶工具。他们抽动身前的绳子从屋顶缓慢向下,到窗台的位置时,为了让身体尽可能与墙体靠近,他们要用较短的勾子,将身前竖着的绳子与窗台上横系着的那根麻绳勾在一起,这一步似乎有些费劲,需要有更加强劲的臂力,因为麻绳没有收缩性,而勾子又太短。
两根被绳子被一根短短的铁勾子勾在一起,形成的十字让人不禁想到了耶稣,想到耶稣就想到了阿门想到愿上帝保佑一类的话语,进而又想到新闻上报道的因风大而被撞伤的“蜘蛛人”于是心里开始隐隐地担心起来。前几日读的小说《我们的生命薄如蝉翼》突然钻进脑海,主人公悲惨的命运浮出了水面,它让我感到生命在与强大的命运之神较量时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是啊,我们的生命如此脆弱,正如昨夜的巴黎人民,许多人也许正兴致勃勃地喝着威士忌,听着音乐,在柔和地灯光下看着演出……丝毫没有察觉死神已悄然而至。倾刻间血水洗染了剧院的地板,一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留在了混乱,嘈杂,充满恐惧剧院里。而我眼前的工人他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现在他们将整个人交给了一根绳子,这条绳子系着他的过去,现在,还有身后牵挂着他的一群人等等,稍有疏忽这根绳子也许便会替他将一切与活着有关的事情屏蔽。
我用有些担忧的眼神望向他们,离我最近的这对,工作似乎更加顺利,没多久便刷完了所负责的半面墙壁。而较远些的那对遇到了点麻烦。他们似乎没办法让自己靠近墙壁,由于他们那边系在窗台的横绳太紧了,横竖两根绳子没法用短勾相连,且兴许是因为之前下降时没把握好速度,他们的头与横绳尚有半截身子的距离。我见其中一人左手向上拉住横绳,右手举着勾子,寻找恰当的时机,他挣扎了许久许久,一边挣扎一边发出低沉的嗓音“嘿!嗯!哼!”这声音听起来很有力,与他右手上无奈地勾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轮换着挣扎……我看得有些累了,便朝窗外的山望去,山山交叠,近处的立在蓝天白云下,远处的好像被罩在了灰色的迷雾里。
等我回过神来他们不知何时已成功勾住绳子降到了下一个楼层。我看了看手表,刚好是北京时间十五点整,再过三小时他们今天的工作就该结束了。中年的家里是不是有老婆孩子在等着呢?年轻的是不是和工友一同居住,回去会不会打打扑克聊聊女人呢?会不会有人突然说起窗边那双躲躲闪闪地眼睛呢?我从自己可怜地自尊出发,以为避免直视是对他们最起码的尊敬,别太注意,才能不让他们觉得自己与所处环境相异,而在背光的墙后,他们的笑脸分明真切地悬挂在离地数米的麻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