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二和王三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朋友就是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洗澡,一起拉屎,用同一根木棍擦屁股——当然,掰成三段。好朋友就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村里面我们是最铁的哥们,混蛋王世杰和王世灵也比不上,就算他们是双胞胎。我们本来可以做好朋友的,也在一起玩,直到有一天王世杰和王世灵一起去隔壁村偷摘李大爷的龙眼,被李大爷家的狗追着跑的时候把我们仨的名字都喊了一遍。结果就是爷爷抓着我在天井里跪了一个小时的地板才许吃饭,从太阳下山跪到漫天星光。王二和王三更惨,他们被奶奶拿着藤条一直抽,抽完了自个儿哭诉起来,说一把老骨头再也管不住这两兄弟,儿子媳妇要是再不回来尽父母之责自己就上吊了事,吓得王二和王三脸都青了,也跪着哭号起来,直到邻居来劝才了事。
从此我们就分道扬镳了。
这还不够,我们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报仇的机会,先是给他们取了外号“失灵兄弟”,甚至捡了个铁盆敲得山响,边敲边喊“三更半夜,小心火烛。失灵兄弟,做贼犀利。”喊完了在他们奶奶持着竹棍冲出来之前逃之夭夭。如果发现他们在河边上钓鱼,我们就扔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子像雨般下到河里,鱼儿惊慌得上串下潜,不一会儿就都没了踪影。或是在他们带着弹弓打麻雀的时候尾随其后,先发一弹,把麻雀吓跑,仿佛昔日被诬陷的仇,像是一辈子都报不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知了叫来了夏天也叫来了冬天,花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世界看起来缤纷多彩,细数着又难免觉得枯燥。我和王二王三在玩的时候疯得要人来找才回家吃饭,不过该上学的时候还是得上学,学校就是村里的小学,村公所盖的,仅有一栋教学楼,又破又旧。门是带洞的木门,玻璃窗没有一扇是完整的,窗架锈迹斑斑,一个教室一个年级。教学楼前面仅有的一个篮球场,更多地是用来晒稻谷和做早操,以及女孩子们跳绳的场地。学校近得课间休息有足够的时间回家喝一碗粥,再回来继续上课。我比王二王三高两个年级,其实我们同龄,但他们连续两年留级了。在村里面被留级实在正常不过了,很少有人能每次都顺利地通过升级考试,后来上高中学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读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想我也算一个吧,因为我毕业之后这所村公所下的小学就因为国家的“撤点并校”政策被废弃了,教学楼外唯一的篮球场变成了晒谷场。夏天我们起得早,早点到学校的话能用带来的破皮球在球场上玩上一会儿;冬天我们也起得早,沿路会有结了霜的水滩,薄薄的一块冰浮在水面上,被我们捡起来玩,看着干净的话还会放到嘴里含一阵,算是对夏天没吃上冰棍的补偿了。
一年一天,一天一年。
王二是个胖子,真想不明白在那样的年代他是怎样胖起来的——大概是抢了不少弟弟的伙食吧——王三很瘦,比我还瘦。他爬树的时候像猴子一样灵活,双手攀上树枝的时候我总能看到他细细的排骨,每次都忍不住要数一下有几根,还没数到二他已经蹿到树顶了,我在下面候着,把我们脱下来的衣服打一个结,变成个袋子,紧接着就有石榴一个个从树上掉下来了,都掉到了我举起来的用衣服做成的袋子里,一个不落。王二太胖了,动作太迟钝,只能去望风。
“快点!大娘要来了!”王二把树枝当信号旗举起,细声喊着。
我一回头正要开口,王三人已经到跟前了。
“撤退!”三人从反方向跑出果园。爷爷看电视最喜欢看抗日片,看来我们也学到不少。
夏天第一季的番石榴又大又甜,我们爬到一棵树上,坐成一排,脚下是荡漾的池塘清波。王二嘴挑,吃石榴从不吃籽,有时候皮也不吃,啃掉就吐到池塘里,引来了一小群鱼。
“要是带了鱼竿就好了,我们烤鱼吃。”王二向下贪婪地望着,说完还咽了一口水。
我看着他手里最后一个熟透了的石榴,仿佛闻到了清甜的香味,不自觉也咽了口口水:
“哎,你吃不吃,不吃给我吃。”
“吃!干嘛不吃!”王二把石榴拿起,放到了嘴边,顿了一下又垂下手。
“吃不下了吧?给我给我。”王三见状也要来抢,一时树干颤动起来,把鱼都吓跑了。
王二死死抓住石榴,往怀里收,抢了半天,嘴里才挤出一句:
“我想留给奶奶吃。”
“不行!奶奶一定会说是我们偷来的,我才不要吃藤条。”
“你就知道独食!”王二急了。
“你才独食!看你肥得像猪!”王三不服气,直戳痛点。两兄弟怒目相向,一场架斗随时展开。
眼看着铁哥们要闹分裂了,我可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一个人玩多无聊。我把身旁王三拉住说:
“就留给奶奶吃吧,我有办法。咱们切成四块,给奶奶留最大的一块,说是卖猪肉的王大叔给的不就好了。”
王二一听,眯眼笑起来:“真聪明!”还竖起了大拇指。
“废话,你看人家要留级了吗?”
王三嘴上还在逞强,不过我知道已经没事了,就随他们了。王二一想又说:
“切成五块吧,给你爷爷也留一块。”
“噢,还是切成四块吧,刚刚吃太多了,我已经饱了。”我掏出兜里平时削木棍的小刀,“呐,给你。”
我差点忘了爷爷。
(二)
爷爷我回来了。
嗯,生火吧,煮饭。
我一摸肚子,看来今天要撑死了。
爷爷,给你块石榴。
哪里来的?是不是······
村头卖猪肉的王大叔给的,我放学的时候去他那里玩了。我想,还是赶紧“招”了吧。
爷爷接过石榴,坐在门前慢慢啃起来了,一口下去只见几条浅浅的压痕,我想起王二只一口便解决战斗。
爷爷你慢点吃,籽记得吐掉,我去煮饭了。
嗯······
爷爷这一声应得悠长。
(三)
我要五点起来,就是厅堂里古老的钟敲第五下,起来煮粥。爷爷眼睛不好,受不了烟熏火燎,我也乐得早起,吃完了还得去叫上王二王三一起上学。我和爷爷一起出门,我去上学,一遍遍地背诵书本上的古诗,回来还要背给爷爷听。爷爷去菜地,从锄草到挑水施肥,要是还有时间就到小河对岸去看看花生长得怎么样了,天天如此。放学了我就去村头的王大叔那里提半斤猪肉,接着去把爷爷叫回家。从爷爷的菜篮子里挑一些来做饭,大都是些苦瓜,丝瓜,还有枸杞之类的。枸杞能卖更多钱,所以我们也不常吃。我和王二王三有时候会去偷些黄瓜和胡萝卜来吃,不过都不敢拿回家做菜。
爸和妈每年过年回来会给卖猪肉的王大叔一笔钱,预付接下来一年我们吃猪肉要花的钱,然后给我和爷爷添些新衣服,没几天又要走了。每次临走之前母亲都要把我抱在怀里很久,从我想哭抱到我想想去找王二王三商量待会儿去哪玩,爷爷在一旁从不说话。似乎爸妈走的那天爷爷的话特别少,也不去菜地了,只在门口干坐着。
不过不用担心,第二天钟声响第五下的时候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爷爷喜欢喝煮烂了的粥,把粥煮得滚烫之后我就去上学了。有时候我会把昨天剩下的饭菜热了吃光才去门口和王二王三汇合,免得爷爷不舍得倒掉吃了坏肚子。
新学期开学,又是新年刚过,我们都穿着新衣服,走起路来是昂着头的,仿佛新衣服让我们整个人都发着光,引人注目。为此王二踢到了块大石头,一个踉跄,差点吃了个狗啃食。我们一直笑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