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当夜里的叩门声响起的时候,波本正闭着眼睛蜷缩在床上。在听见响动的第一刻,他便像一只负伤的野兽一样猛地惊醒了过来,灰蓝色的瞳孔倒映着飘窗外冷淡的弯月。夜深露重,他慢吞吞地爬起身来,绕过床头柜的时候却险些被不知何时垂坠到地面的凌乱薄毯绊了一跤。
波本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身旁的床头柜边缘,却不小心带倒了桌面上的博莱塔枪。冰冷的枪械掉到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炽热浑浊的鼻息烫着波本自己的上嘴唇,他摇摇晃晃地弯腰拾起那把枪随手别进自己的后裤腰,然后踢开脚边的障碍物快步走到门口,侧身贴在门边的墙壁上,哑着嗓子闷声问道:“谁?”
屋外的敲门声顿了顿。半晌之后,波本听见了苏格兰的声音:“是我。”
几秒内,门内外皆是悄无声息。
金发的男人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卸下防备的动作,伸手打开了反锁的房门。门扉应声而启,戴着卫衣帽子的苏格兰闪身而入,在更多馥郁的信息素气味泄出屋外之前及时警惕地合上了身后的门。
波本垂手站在他面前,穿着满是褶皱的衬衫和长裤。室内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环境光,苏格兰依旧能够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下像郁结的青苔般凝重的痕迹。
屋内的空气充斥着被太阳烘烤过后干燥的树叶以及被靴底踩烂的浆果混合散出的味道,腐朽而腥香,爆发性地涨潮而起,浓度已经高到就连苏格兰这样的Beta也能轻而易举嗅到的程度。
苏格兰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满是愁虑担忧的一张脸。他抽紧眉心盯着状态差劲到看起来几乎就要站不住的波本,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早就应该为这个做好打算的。”
波本摇了摇头,他烧得有些睁不开眼,情热无从缓解后反扑的高热让他头痛欲裂,于是下意识将手伸向了自己的额头。苏格兰眼疾手快地阻止了他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揉弄眼睛的动作,趁着两人交握的瞬间,将掌心的一只塑料罐塞进了他的手心。
“抑制剂,公安的配给。节约些,这些也够你坚持到下一次发情期了。”他言简意赅地沉声嘱咐道,“吃下它,然后好好休息,别忍着。明天的任务安排……我会再想办法。”
波本看了看被塞进自己手里的那只小小的白色药罐,原本昏昏沉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谨言慎行,苏格兰,”他的语气称得上严苛,“为这样的事情付出风险不在计划内。”
“不会有人发现的。”苏格兰迅速回答道,将药物偷渡到位后便重新将帽子翻了上来。
降谷零不知道发情期的副作用是否也会令人难以控制自己剧烈浮动的情绪曲线,即使对面站着他是他重要的朋友。他微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忍着怒意低吼道:“不要再这样做了。我有办法——”
“你当然知道,”苏格兰打断他,忧郁的眼睛不容拒绝地注视着波本因热潮爆发的反复折磨而疲态尽显的脸,“我知道你一定有解决的办法,我相信你,但这是两码事。”
“别固执,”苏格兰忧心忡忡地抿紧了嘴唇,却依旧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别固执……zero。”
对于降谷零而言,他从未觉得第二性别会成为篡写自己既定人生轨道的一项异变。十四岁的某一堂体育课后,他在校医院的单人床上醒来,身上还穿着沾了泥泞尘土的体操服。
校医生拉开他面前的窗帘,然后将一个宽大的牛皮纸袋递给了他。降谷零穿回自己的运动鞋站起来,礼貌而安静地用双手接过了那份学生个人体检报告。
从那一天开始,在医学层面上,他被正式宣判成为了一个Omega。
他坐在床边独自将那份档案从头到尾看完了每一个字,像学术论文一样夹杂着术语和彩超图像的晦涩报告对于一个毫无专业知识基础的国中男生来说未免有些勉强,降谷零只能看懂整篇阐述最后一段的总结陈词:除了轻微的营养不良外,只是因为内部生理结构发生改变所引起的短暂晕厥,并无其他健康问题。
他把那本用骑马钉装订完好的册子重新放回牛皮封袋里,然后塞进随身的背包。当降谷零一把拉开医务室大门的时候,差点被迎面倒来的人影吓了一跳。诸伏景光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有些慌乱地扯动着滑落的书包肩带。他看起来已经在门外等待了许久,两个人一里一外看着对方的眼睛相顾无言。景光左边的胳膊上搭着降谷零的黑色立领的校服外套,右手提着他的皮鞋。降谷零怔了一下,抬眼越过他的肩膀去看他身后走廊上敞开的窗户。
窗外云霞满天,太阳的余晖熠熠点燃了最后一点雾气,空气里有干燥的树叶香味。
景光的双眼落在他的脸上,年轻的男孩神态犹豫,欲言又止,看上去比降谷零本人更为紧张。他伸出一只手来,在空中悬停了半刻后最终落在降谷零一侧的肩膀上,隔着一层夏日的棉质衣料,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少年人的身体像一棵正在抽枝的桑树,坚硬的骨骼将皮肤顶起,单薄得几乎承受不住沉浮的心事。
“走吧。”诸伏景光对他道,声音细心而温和,轻得像是担心惊扰了一颗蒲公英。
那天他们踏着黄昏的晚霞最后离开校门,推着自行车走在同一条熟悉的下坡坂道中。经过便利店门口的最后一个信号灯时,一路沉默不语降谷零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说了话。
“当Beta的感觉是怎样的,景?”他问道。
景光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闻言才慢慢转过脸去。降谷零站在他右侧,微微仰头看着半空中正缓缓升起的月亮。
他看起来像是被这夜幕裹住了。
黑色短发的男孩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普通的感觉,”他诚恳地回答道,“没什么特别的。零,你……”
“那么,这也是我现在的感受。”
降谷零舒出一口气,扭头与自己最亲密的朋友对视:“没有任何不同,我还是我。我想要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放弃。”
“我决不会停止前进的脚步的。”他一字一顿地说,手指蜷缩,再次握紧了黑色胶圈的车把。
他的话音落下,诸伏景光像是愣住了。他们少有的长久不再说话,夜街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脸,在眼底晕开明暗交错的暖色。景光慢慢垂下眼去,再次抬起头来时终于含着如释重负般的微笑。
他伸出握成拳的手与降谷零在身前轻轻一碰。“知道了。”景光道,“就这么做吧。”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降谷零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如何与这具崭新的身体和平共处。去追问造成既定事实的原因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选择本身并没有对错之分,迂回取胜也并非就不可成就正义的英雄之举。这是生存哲学的范畴。
在如此的循环往复之中,Omega的优势和劣势最终还是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由降谷零平衡在了他的生活中,直到四月的樱花盛开又落下,他换上了鲜少有机会穿着的警制礼服,在掌声雷动中,沿着大礼堂边的台阶一步步走到正中央的毕业生代表讲台边。黑色的海绵话筒正对着降谷零立在台面上。
肩上垂到胸口的白色缨穗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晃动,降谷零将帽檐压得很低,一抬头便看到坐在前排的松田阵平双手抱胸冲他张扬地做着口型。
“看你的了”,他这样说着。
萩原的手臂搭在松田肩上神气地朝自己眨眼睛,伊达班长坐在他们外侧,控制着张牙舞爪闹成一团的两个人。诸伏景光坐在靠着过道的最后一个位置,戴着一双和自己一样的白色手套,警帽平放在腿上,笑着注视着自己用力鼓掌。
直到许久之后,降谷零依然时不时在梦里想起那日的场景。年轻鲜活的同窗,梦想,誓言,满座不知疲倦的堂吉诃德,还有东都上午十点最为明媚的春色。
人类的生命只不过是宇宙时间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顿点,似乎一切的意义便只有它发生的那一刹那。每次降谷零努力回忆那时的心情,拼命想找出点聊以自慰的情绪,只可惜当时脑海里除了在宿舍里反复默背了不知多少遍的演讲稿外,只剩下一片惆怅的空白。
波本再次从梦境中惊醒。
时间的概念短暂地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了。波本从室内角落歪七倒八堆满一地的空瓶中找到一瓶尚未开封的汽水,旋开瓶盖后将抠出的药片就着汽水不假思索地几大口渡进食道。高糖的甜味碳酸饮料代替食物短暂成为这具身体唯一的能量来源,他必须这样做,否则根据以往的经验,自己很可能将会无法顺利熬过这个发情期。做完这些之后,波本再次倒头睡进床榻中。已经被汗水反复浸湿了不知多少回的贴身衣物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潮涩味,他三两下将之剥下丢弃在一旁,然后捡起地上的毛毯用它将自己完全赤裸的躯体整个儿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咬紧打颤的齿关将脑袋藏进自己互相环抱的手臂构筑起的危楼之间。
愈是封闭独处之时,人类对于自身状况的判断就会愈发主观。像岩浆倒灌一般焚心刺骨的发热之后是两级反转的严寒。身体内部得不到满足的饥饿感侵蚀着理智和神思,一阵又一阵,永不停息地叫嚣着。
长夜没有怜悯之心,雨又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