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奇

墨莜撕开了一包抹茶曲奇,捏一枚在指尖,椭圆曲奇上烘烤出了纹路,墨莜觉得自己的指尖衔着浪花里的贝,刚刚浮出水面,水波还未褪下,像一层透明的纱。墨莜二十五年的人生都在追求高级,小时候用高级的玩具,长大了和高级的人交友,吃穿用度也是贵的才好。

绿色的曲奇送入口中,咀嚼间都是抹茶特有的醇香,墨莜喜欢抹茶,那种清澈的高级感让她倾心。

但这枚曲奇最后的余味却是蛋腥。

余味是慢慢扩散在味蕾的,但却像炸弹一样冲击着她的大脑,墨莜想到肮脏的生产线、漆黑的小作坊、满是油污的灰围裙。喉头瞬时紧缩,胃里翻腾。赶紧拎起水杯猛灌了几口水,把不适感压回腹中。

旁人眼里的墨莜,可以用矫情二字以蔽之。明明出生在普通工人家庭,行事却追求派头。从小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原名叫玉珍,一唤就是十多年。到了初中不知几年级,翻了翻新华字典,咬了牙就要改名。父母一是觉得玉珍是个好名字,年代感虽然重了点,但好歹是经典,也是父亲在名字大全里熬夜选出来的;二来是嫌麻烦,玉珍十几岁了,名字改了,学籍档案各种各种都要去改一趟,父母是普通工人,也没有什么快捷门路,只能按程序来,费时费力,麻烦的很。

但是不管父母威逼利诱还是最后置之不理,玉珍就是要改名,嚎啕大哭一场,哭累了回房里睡,不吃不喝,整天不是哭喊就是埋头睡。母亲本想就臊着她,小孩子家家有什么耐性,饿趴了,自己还不乖乖认错。但玉珍天生也不知随谁的牛脾气,决不让步,闹了两天没动静了,母亲进门一看,玉珍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瘦小的女子吓得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起玉珍就奔了医院。

然后在医院挂了几天水,玉珍这个人就到此为止了,出院的是一个全新的墨莜。

改名墨莜本没什么,但人的名字总是受之父母,混沌着就定了,哪有选择的权利,有人改了,也多半是名字碍了命格,算命的算个顺风顺水的新名字,终究也是没得选择。她玉珍凭什么自己做主?就凭她性子梗,又有家人宠吗?所以总有人故意嚷她玉珍。那以后但凡有人提起她曾是玉珍,她便与那人老死不相往来。

她的坏评价可能就从那时起开始发芽罢。大概是一个人越想诀别什么,看客们就越努力提醒她:你想逃离的过往,我们都帮你一笔笔的记着呢……

墨莜其实算不上多美的女子,象牙白的脸盘还未褪去婴儿肥的样子,只有下巴尖尖显出她再过几年一定是标志的瓜子脸。一双咖啡色的眼,不大,比杏眼多了一丝细长的魅,眼白泛着青,显得眼神清澈天真。墨莜最讨厌自己的鼻子,她敬爱她的父亲,却恨他把圆润的鼻头遗传给了自己。鼻梁是高的,鼻头却肉嘟嘟,架上一副眼镜,整张脸便只看得见鼻子了。但她的嘴是极美的,微微下沉的嘴角带着一点冷漠,饱满丰盈的唇翘着,各种颜色的口红她涂了都好看。

这样一个中人偏上的墨莜,极度勤快而虔诚的打理自己,她从少女时就爱读张爱玲,她爱自己是美的,哪怕她终究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囿于柴米油盐酱醋茶,她也要成为别人口中命苦的美人。

只有美,才能安慰她的孤独,只有自己是美的,才能让她相信自己确实高这世道一等,才能让她去痛恨身边所有的庸俗,宁可死,也不要和平庸沆瀣一气。

她是美的,所以一直不缺追求者。她是最精明的,蠢男孩她一眼就能看出穿;她也是最傻的姑娘,她对美的渴望总是蒙蔽她的眼,好的皮囊总让她高看几分。

看客们最喜欢替她追忆过往情史。他们是她的亲戚,她的朋友,爱过她的人,嫉妒她的人,或者压根素昧平生的人。他们最喜欢的一段故事是墨莜和一个叫莫斯的外国人的故事。人财两空是他们最鄙视最叹婉也最喜闻乐见的警世恒言。

莫斯是一个精干的上班族,提着他的苹果电脑坐在星巴克里深色冷漠啜饮着咖啡,傲视整个CBD的样子,可以直接移植到华尔街。墨莜是在后海一家夜色深沉里的酒吧认识莫斯的,小店半敞着门,店面极小只有吧台,一年四季只放爵士,店里的人都是迷醉飘摇的。中国人都是防范外国人的,带着鄙视与胆怯的防范。

独独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微醺的,红色的蓝色的变换的灯光下,每个人的目光都深邃,模模糊糊反而拉近了距离。墨莜身旁金发碧眼的帅哥请了他一杯酒,于是他们聊得热络了起来。墨莜对美人总是高看一眼,莫斯就是极标志的那一种男人。棕色的发用发胶抹的利落干练,也许是夜深,发胶也失了魔力,偏偏有一缕额前的发垂下,落在他光洁的额头,随着他的头部动作轻轻摇动,时而清触在他的鼻梁上。那是只属于希腊的美男子,像山脉,山脉两旁是柔情荡漾的眸子,浓密的睫毛在瞳上扫下一片阴影。灯光摇曳,墨莜看不清他的瞳色,但她确信那是最清澈最柔情的绿。

第二天她在莫斯身边醒来,莫斯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她在他深灰色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开始她的直觉就警告了她,她看不透这个异国男子,他从一开始就不如她预料,但她还是在他深灰色的微笑里越陷越深。

墨莜想搬去莫斯那里住,想给他烧他热爱的麻婆豆腐,但莫斯却拒绝了。朋友都劝她留个心眼,不可陷太深,终究是异国人,不如中国人老实牢靠。

墨莜觉得这是自己离高级的人生最近的一次。她会拥有英俊神秘的丈夫,一双美丽的混血儿女,异国风情的住宅,精心打理的庭院,成为一个美丽贤惠的中国太太。

直到某一天墨莜穿着黑色丝滑的睡袍躺在莫斯宽广的臂弯里,意外看见他手机里和太太女儿的合影。

英俊的丈夫,美丽的孩子,优雅的太太,就是没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愤愤的离开莫斯,他躺在床上微笑看她离开,她已经为他花了大半积蓄啦……

墨莜点燃了一支烟。男人这东西,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丑的蠢的美丽的精明的,都她妈的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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