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灵的感觉一点一滴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源自身体内部愈发明显的重压感，那种感觉亲切而熟悉，如同断了阀门的龙头水喷涌而出，毫无持续性可言，却能以最高的效率浸漫每一个微小细胞。一道白光猛然刺入眼中。
“医生，医生，我女儿醒过来了！”
几个白色物体突然出现，朝我快速逼近。我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但我却不自觉发起了抖。我害怕，非常害怕。慌忙爬下床，试图逃走，却被悬挂的输液管轻易绊倒在地。
“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挪动身体，不断向后爬移，却在终点处被冰冷墙壁活活堵死。看着白色物体越逼越近，我抖得更加厉害了。
“没看到我女儿在害怕吗？你们走开！都走开！”一个人紧紧地抱住我，她的身体似乎也在颤抖，“宝贝不怕，不怕哦，有妈妈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你，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回家去。”
我被那个人慢慢扶起。双脚向前移动几个小步，我突然发觉有什么不太对劲，低头向下看，两只像树杈的东西直直地立在地面上支撑起我全部的重量，我睁大眼，惊慌失措地到处翻找。“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么不见了？尾巴，我要找到我的尾巴。”
一个男人上前拦住了我使我无法动弹，我使劲叫吼，胡乱抓打，却始终无法挣脱。我开始大哭，开始乞求：“放开我，快放开我，我必须找到我的鱼尾，没有它我就再也回不到我的海洋，我会死掉的，我要我的尾巴，我要回去啊！”
“好，我们去找你的尾巴，我们回海洋，我们去找尾巴，我们回海洋……”那只手松开我的肩，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低沉的声音流进耳中，像是大海的呼唤。
天已完全黑透，一排白色灯笼悬挂树梢发出如月的黯淡清辉，大片大片青色野草遍布目所能及的区域，及膝肆虐蔓长，天空繁星闪烁，像极了破碎的梦魇，夜莺奋力撕扯喉舌，泣血啼鸣，划破夜的死寂。冰凉的空气透过衣物渗入每一处毛孔，侵占极其珍贵的体温，充沛的水汽串连成巨大的雾障，阻碍夜间飞虫的行路。
这个地方，有点像我的海洋。
“我们到海了吗？”我抬头，望着面前说要陪我找到尾巴送我回家的两个人说。
女人摇头又点头，微笑着流出了漂亮的眼泪。
男人为女人揩拭眼泪，然后转身亲吻我的脸颊，温柔回答道：“对，这就是你的海洋，我们送你回来了。”
我天真地笑出了声。男人和女人这才分别牵起我的左右手，指引我朝不远处房屋走去。
这是一座长满花草清香沁人的竹楼，上下两层，简单而不简陋，处处透露出生命的气息。竹楼内最为吸引我的是二楼古典水缸中的数条金色鲤鱼，它们在清澈的水中匀速游动，双眼睁开，如发着光的黑色玻璃球映射出我的容貌。它们在我的海底做着各自的金色美梦，它们是我的同伴。
“喜欢吗？”一个女子拍拍我的肩膀，指向水中鲤鱼，小声问我。
“嘘……它们在睡觉呢！”我将食指放在嘴前，做嘘状，生怕女子的声音会不小心惊醒了鲤鱼们的梦。
女子亦将食指放在嘴前，做嘘状，她带着我走至长廊。
“我是一条小丑鱼，一直居住在这里，你喜欢这里吗？想不想留下和我还有鲤鱼们一起？”
站在长廊上放眼望去，夜空似宝石般充满诱惑。我侧身对小丑鱼说：“告诉你个小秘密，这里比我蔚蓝的深海还美丽呢，我要留下来，和你还有鲤鱼们一起，这样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我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送我回海的人类拍拍我的肩膀。
“我女儿就麻烦你了，请务必好好照顾这可怜孩子，务必！”
“好的，你们放心！”
“谢谢，谢谢，万分感谢！”
人类女人将我紧紧搂入怀中，她的身体抖动得异常剧烈。“宝贝，爸爸妈妈先走了，等你好转些我们再来看你。听着，妈妈不会再逼你高考了，只要你醒过来，清醒过来！”
女人的拥抱消失。女人同男人走出了竹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觉得伤心、想放声哭出来。灵魂瞬间抽离肉体去追赶不远处的两个黑色背影，却终究抵不住海水的湿冷，数秒钟我在外的灵魂就被打回了肉体。
我想要他们留下来，可我不能。他们是人类，海水会让他们难受，他们会无法呼吸，他们会死的，就像我在陆地会死掉一样。我不想他们因为我立刻死掉，他们是帮助我回来的好人，应该长命百岁。
我终于坚定地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大海，和小丑鱼还有鲤鱼朋友们一起，在水中游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