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波罗》:那些我们也许不了解的细节
人人都知道马可·波罗,那个于1275年跟随父亲和叔父从威尼斯出发途经黑海和波斯抵达中国元朝上都的意大利人。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马可·波罗在中国一待就是18年,直到1292年初奉命护送元朝的新妃从海上经苏门答腊、斯里兰卡等地抵达波斯,成全了波斯伊尔汗国通过联姻与元交好的愿望,马可·波罗才得以启程回家,并于1295年顺利回到威尼斯?相对而言恐怕更多的人知道,1298年年末马可·波罗在威尼斯与热那亚两城的一次海战中成了俘虏被关押在了热那亚的狱中。狱中日子难熬,为打发时光马可·波罗巨细靡遗地向狱友口述起他的东方历险记来,狱友鲁斯蒂凯洛·达·皮萨用法文详细记录,日后终成一书,即人人知道马可·波罗的“桥梁”,《马可·波罗游记》。
假如要求我们在不能提及《马可·波罗游记》的前提下描述一下马可·波罗,以为自己知道马可·波罗的,能给出一个血肉丰满的马可·波罗吗?很难。时间筛去了有关马可·波罗的细节,只留给公众一个概念马可·波罗。
那么,陈舜臣的《马可·波罗》能否成为一本帮助我们补全马可·波罗形象的著作呢?
“可以文化”出版的陈舜臣的《马可·波罗》(田建国、黄博译,田建华校)先给从未读过陈舜臣作品的读者比如我,补了一课,封面上“日本文学史上首位‘三冠王’、多次在日本掀起阅读中国史的热潮”的字样,像是出版社出版陈舜臣作品的理由,我读来却觉得,作为历史题材的《马可·波罗》,可信度颇高。
然而,读完集子的第一篇《冬青花开时》,我就犯了疑。
在封面上给出那么多关键信息的“可以文化”,并没有表明《马可·波罗》是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集。日本著名作家白石一郎一篇题为《解说》的文章被用作《马可·波罗》的“跋”,在这篇文章中白石一郎释疑道:“说是长篇,形式上却是各章可以独立的系列短篇,每章均可作为一部短篇小说来欣赏”——这是最为恰切的文本描述。《冬青花开时》、《移情晚曲》、《电光影里斩春风》、《燃烧泉州路》、《卢沟桥晓云园》、《白色祝宴》、《明童真君瓶》、《男子千年志》和《狮子不吼》等,都以马可·波罗为主角,以故事发生的先后顺序排列在《马可·波罗》里。既为独立的系列短篇,我们“翻到哪页读哪页”倒也不会读乱了马可·波罗在中国那18年里的成长轨迹,因为,像我这样按部就班地阅读,也没能在《冬青花开时》里读到马可·波罗有多青涩,更没有在《狮子不吼》里读到经历过前面9个故事的马可·波罗变得有多成熟,也就是说,用10篇短篇汇成庶几能称作长篇小说的《马可·波罗》,陈舜臣无意写一本像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那样的成长小说。陈舜臣就是要用10部短篇小说塑造一个立体的马可·波罗,从而让马可·波罗从那个人人都以为认识的马可·波罗里突围出来。
《冬青花开时》的确起到了刷新我记忆中的马可·波罗形象的作用。作为忽必烈的密探,马可·波罗的这一次浙江之行,被陈舜臣追记得一波三折。只是,越好看越叫人生疑:历史上确有其事吗?
杨琏真加是忽必烈的心腹喇嘛,但杨琏真加觊觎的不仅限于被忽必烈宠信,他还想要巨额财富,就蛊惑忽必烈掘了南宋帝陵,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我大元帝国国祚永续,必得粉碎对我们抱有怨恨的怨灵并弃之”,私底下则是想干盗墓贼的勾当。谁能代替他下到南宋历代帝陵盗取财物?唯有自己心腹弟子巴念速。说是非常信任杨琏真加,忽必烈对他还是留了一手,不是“非有法力者或与怨灵土地遥远的异域之人不能胜任”这单活吗?忽必烈派马可·波罗作为绝密敕使与巴念速同去浙江的杭州和绍兴。那一路上,马可·波罗被美人少宝造访,认识了南宋遗民和盗墓贼,见识了巴念速的法力,更是在帝陵里亲眼目睹了刚刚还在眼前的巴念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荣获过江户川乱步奖和直木奖等日本文学大奖的陈舜臣,以推理手法驾驭的历史题材小说《冬青花开时》,情节曲折得峰回路转。也正因为陈舜臣写得妙趣横生且扣人心弦,直教人疑惑,他是在还原马可·波罗的经历吗?当然不是。《冬青花开时》的结尾处陈舜臣写道:“关于马可·波罗办的这种‘差事’,恐怕以后也不会有新的史料出现,会成为永恒的谜。历史学家不能根据没有依据的推测来论史,但小说家很幸运,可以进行种种推测和想象。这才是‘小说’”。
竭尽了推测和想象之能事创作的铺排在《马可·波罗》里的10个短篇,通过让密探马可·波罗身临其境地与各色人等密切合作、貌合神离、分庭抗礼,重塑了我们认知中的马可·波罗。我们可以相信陈舜臣笔下的马可·波罗吗?小说家已有言在先。既然如此,陈舜臣又何必假借人人都知道的马可·波罗来重述那段历史?即1275年至1292年南宋渐次退出历史舞台、忽必烈的元朝羽翼越来越丰满的18年。作者是想通过人人都知道的马可·波罗,吸引读者关注朝代更替的历史褶皱里黎民百姓苦苦求生的艰难。
《冬青花开时》中,苦力只要对巴念速逼迫他们掘毁帝陵的命令稍有微词,“军官急忙重新拔刀,砍下苦力的头颅。苦力的头颅在缓坡的草丛里慢慢地滚动。现场好几百名苦力,见此光景,鸦雀无声。他们都心知肚明,自己已经无法逃避这项工作了,染红草丛的鲜血已经告诉了他们逃避的后果。”
第二篇《移情曲晚》是一个借琴曲传递情报的故事,只可惜,当马可·波罗用他的鲁特琴将暗藏情报的琴曲弹奏给接受情报的那个人听时,那人却说“在与元军作战的时候,移情曲传递的情报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丞相也因移情曲打过多次胜仗……现在,大宋已经在崖山灭亡了,移情曲已经没有用了。”
大宋已在崖山灭亡,但大宋遗民不会忘记那些拼死抗争过的父老乡亲,“元军打来的时候,湖南抵抗得很厉害。襄阳之战耗时很长,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湖南之战耗时不长,却很惨烈。提起潭州(长沙)之战就让人落泪。”陈舜臣在《南天不见云》里让马可·波罗听到的,只是10个短篇中那些不愿又不得不跨入元朝的人们的又一个泣血片段。那些片段都不长,却成了《马可·波罗》的暗流,书在手,哪怕读完后将书搁置在一旁,那股暗流都会时不时地在心头激起悸动,再拿过书来读一遍文天祥听马可·波罗弹奏那首移情曲时的反应,“文天祥潸然泪下,双肩微微颤抖,明显在强忍着不恸哭……”由彼及此,作者陈舜臣,一位出生在日本的华裔,他90岁的人生经历以及文学成就再一次验证了意大利文艺批评家克罗齐的那句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发表于2025年1月8日《沈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