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穗乃果】
上船时,船身微微摇晃了一下,我下意识抓住船身旁的木梁,在这个瞬间,背后的海未握住我的肩膀,稳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与此同时,先我之前上船的翼回身朝我伸出手。
“谢谢。”我不禁暗恨自己冒冒失失的性格。
“无妨。”海未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翼没有说什么,搭了把手,将我拉上船。
用于雏会曲水宴的小船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排场甚大,在我过去曾经到访过的一些地方,诸如鸟取县、岐阜县的美浓以及和歌山县的粉河等,也保留有将简单粗糙的人偶放入河中流走的习俗。水户偕乐园也会在上巳节举行流水宴庆典,然而从各种意义上讲,曲水宴都不仅仅是民间传统习俗那么简单,也有商业文化的作秀意味。因此在喙见到了这种涂着白漆作底的小船——类似青鸟图腾、祥云纹样还有十六瓣菊纹互相缠绕着,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中已经显得斑驳了——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简朴至极。
海未并未携带任何随从,客观上这艘小船的体积也不允许容纳太多人。让我们坐在船正中的小位之后,她便到了船尾,捞起船桨便往岸边的岩石上一顶,小船随之滑进宽阔的湖面。
清晨时分下过了雨,到处都是幽凉的气息,却不觉冷寂。正值盛春,岸边的绯樱如烧,小船冲破绯红的湖水,荡开阵阵涟漪。我往身后的湖水望去,将军府邸在身后渐渐滑远,重檐顶上羽翼状瓦件收结的大鸱尾,在暧昧的春天这半阴半晴的天空中,随着海未一桨一桨的摆渡,嗤笑着远远地往身后飞走了。
“我们先要去哪里呢?”我低下头,凝视着由于湖水的深黑以及樱花花瓣的反射而显得幽邃惘然的湖面,问海未。
“静湖的中之岛。”海未微微笑了一下,她单手托桨,余出的另一只手指向湖心——虽说是湖心,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死湖,与镇魂川汹涌而入海心的激浪不同,静湖其实是一条水速相对平缓涌过四周呈环形的河道上的河流,其实隶属于镇魂川的支流,鵺岛之上的水系庞杂,但大抵都是呈环网状密布、互相通流的。我顺着她的指引望去,远方薄雾蔼蔼,看不真切。
“雏会的曲水宴一直是喙十分重要的节日,两位贵客远道而来,光临于此,烦请一叙。”海未礼貌地说道。
我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得一旁的翼也笑道:“将军客气了。”
海未含笑点头,又使力划了一桨,不再言语。
春天明媚的阳光柔柔地倾泻下来,落在我卷起的袖口间又反复弯折出淡然的阴影,也落在裸露的小臂之上。虽遇海难,但是大部分随身行李托了海风的福气,又吹上了岸。那几天过后,在将军府邸仆从的帮助下,我们把自己的东西带了回来。食物自然是不能再吃了,衣物却还是可供换洗的,所以我和翼依然穿着自己的衣服——简单而方便的牛仔裤与衬衣。
海未立在船尾,头发高高束着,脊背打得笔直。为了方便划船,她将惯穿的宽袍换下来,只是干练的窄袖斜襟,天青色的袖边压着白云飞鸟联珠纹,波状的云片与云脉繁复错接,生生不息地旋转着。察觉到我在看她,她也垂下视线望着我,被朝露濡湿了的树木的气息并夹杂着若有若无雨丝的微风吹过,鬓发边缘显得有些凌乱。雪白的生绢领口紧紧地、一丝不苟地阖着,愈发衬得青白的脖颈像是一件精巧华美的水晶工艺品,随着荡桨的动作,下颔与脖颈相连处优柔的线条又饱含健美之力量感微微浮动,玲珑剔透地掩进肩背处,旋即消失不见。
(“谁的背上有伤痕,谁就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
我眼睫一颤,好似裸露而湿润的眼球忽然飞进一粒灰尘一样,赶紧把视线从海未身上移开。
虽是逆水而行,但是海未掌桨好似浑不在意似的,每一桨都借足了水力,本就轻便的小船滑得飞快。又过了一会,绕出了静湖环形河道狭窄的河湾,前方岛屿朦胧的轮廓已经在我们的视野之上初露端倪。
“前面就是中之岛了。”海未说着,几桨撑过去,此时河流速度也趋于平缓,倒真是如其名“静湖”了。
三个人登上了中之岛,海未将小船系在河岸,那儿有一株高大的杉松,蜿蜒虬结的苍老树根竟像是巨鸟的利爪一般,看得人心里怪不舒服。
“是我输了。”
就在海未系好船,我们一行人踩着进岛的青石阶,绕过四周参天茂盛的杉松林——渐次交杂着丹枫树与樱花树,前往中之岛中部的曲水长亭时,一个清爽的女声在身旁不远处响起。
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发现身旁除了同样惊得不轻的翼之外并无一人。
海未长眉微挑,不露声色,只是继续引领我们前行。
我刚想问是什么情况,眼前的青石阶几步就踅了回去,竟如同迷宫一般九十度向右逆转——若不是有海未带着,我们怕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面前赫然站着一位女子。
对方身着绀青盘花襕衣,托腮,幽深的眸子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们。
只一愣,我就反应了过来,我是见过这个人的,那日在西守大宅里与东守座一起出现的——
“绘里,”海未叫来人的名字,“你输什么了?”
绚濑绘里将视线转向海未,像看陌生人似的反复打量了好几圈,然后又把视线移回我和翼身上,那日在西宅碰面时,可能是因为商讨的事情较为严肃的缘故,她一直一声不吭。相比与海未明显关系较好的东条希,也就是东守座而言,绚濑绘里的存在感在当时几乎没有。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仔细看过她。
而如今,站在中之岛入口处,绚濑绘里就站在我面前,可能是因为逆光的缘故,她的肌肤显得异常白皙,鼻梁高挺又被筛过樱花叶的晨光铺上淡然的阴影,一双湛蓝的瞳孔如同波澜不惊的海面,最令人移不开眼的是那一头罕见的灿烂金发,被一根白色的发带束在脑后。
我呆了呆,有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倏忽而过,就好像我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人似的。
或者说当日西宅聚会之时,我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完完全全没有注意到她呢?
身旁的翼好像察觉到我的异样,不露声色地捏了捏我的手心。
“当然是和咱打赌输了呗。”
我回神抬头,只见东条希正站在绚濑绘里的背后,非常愉悦地轻笑着,那笑容带着一丝充满捉弄性质的狡黠。
“赌什么?”海未问。
“赌什么?绘里亲,你告诉她们吧。”东条希笑着用指尖轻轻戳了戳绚濑绘里的肩膀。
“我打赌你是今日第一个来中之岛的人,族长大人。”绚濑绘里似乎对海未的迟到非常恼恨,分外强调了“族长大人”的音节,“你啊,害我输了,罢了罢了,今天的酒就我来请吧。”
“噗......”东条希笑得眯起眼,绀青的袖口随之轻轻翻卷,露出缂丝缎面的里衬来,“而咱倒是觉得海未因为家有贵客,不能怠慢呢,所以今年倒比不得往年,怕是要迟到了。”
“的确有贵客,”海未让开山道,又朝绚濑绘里颔首,“前些时日来不及正式介绍是我思虑不周,因此也要借此机会好好赔赔罪,那么今天的酒还是由我这个‘族长大人’来请吧。”
“这可是你说的。”绚濑绘里微笑着,也朝海未颔首还礼。
“此言既出。”海未笑,站到一侧,“这便是今日随我来的客人了。”
“高坂さん此前已经幸会过一面了。”东条希朝我点点头,“那么这一位是......?”
“绮罗翼。”翼简洁地说道。
“这是东守家的两位大人,”海未朝翼解释,“东条希,绚濑绘里。”
“幸会了,看来今天一定是宾主尽欢的一天呢。”东条希温和地笑着。
“就别让客人站在山道上晾着了吧?曲水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请随我来。”绚濑绘里做出相邀的手势,复而阖拢袍袖。
“绘里亲,看客人们还有些迷糊的样子,怕是被中之岛弯弯绕绕的地形给弄糊涂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吧,让族长大人带着客人一边赏樱,一边慢慢上来也不迟。”东条希拉住绚濑绘里的袖子,嘴角噙着笑,示意她先走。
海未点点头。
目送着东守家的两位离去的背影,平心而论,这场突如其来的邂逅令我有些无所适从,也相当紧张——虽然那两位看起来都是谦逊有礼的人。
翼一直没有怎么说话,不过那也是她寻常的样子,自从来了鵺岛之后,我们寄人篱下,少开口多思考总是好的。
只是......关于绚濑绘里,刚刚那种一闪而逝的熟悉感莫名令我在意。
我的确想过会不会是连连遭遇的那些怪事留下的微弱印象,但是却并不能仅凭此就下判断,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而且并无实质意义上的褒贬性质,它不一定就是危险的。
当然,也不一定就是......
总而言之,这里的人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我不能理解的神秘吧......诡诞的宗教信仰,离奇的、接二连三的失踪事件,举止可疑的人,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无论哪一点,都令人无法忽视啊......
“刚刚那两位......”翼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好奇地侧头去看她,却意外地发现她并没有看着我。
而是看着海未。
海未显然也对一直默不作声的翼——而且照各种情况来看,海未和翼并不合拍吧,虽然不一定有表面上的争执——忽然开口感到惊异,不过她马上自然地接话问了下去。
“你是说东守家的两位大人?”
“是的,但是,为何那两位大人不是同姓呢?”翼问道。
海未于是笑着摆了摆手,“如二位客人所知那样,千百年来,喙依凭鵺神大人的眷顾与天恩蒙存至今,作为神祭的三方神持,南守家、东守家、还有西守家其实并不是指他们各自的姓氏。”
“不是指姓氏?”我也好奇地转头向海未。
“非也,”海未笑,“南守、东守、西守只是神职而已,以坐镇南鵺山首座巫女之位的南家为例,其实代代首座巫女并不一定就是姓南的,祖上也有过东条家,或者西木野家的女儿成为南守巫女的历史。”
“也就是说,难道三守家的姓氏与其神职的方位顺序,只是一个巧合吗?”
“也不能这么说吧,”海未琥珀色的双眼澄净如秋水,“代代神职巫女的血脉的确是由三守之家继承,因此三守家的姓氏也并不仅仅是巧合而来的,先祖一代在鵺神大人的庇佑下来到此地之时,也许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了。”
“那......成为首座巫女的条件是?”
“这并不是由我们说了算,是鵺神大人的旨意。”海未淡淡地一句概括了去,“至于副座巫女,便是三守家自小培养出来的神助之人,譬如小泉、矢泽,还有刚刚见过的绚濑。副座巫女一旦被选中,便相当于放弃了原来的家族与姓氏,不过,喙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地方,并不会强迫副座巫女改姓,也不会禁止她们与原族往来,毕竟,对于原族来说,这也是无上的荣耀啊。”
上一次在南鵺山入山口见到的小泉花阳,也就是南守副座,提到过她是自幼被南家收养,然后作为副座巫女培养。那么刚才的绚濑绘里和失踪的矢泽妮可也是同样的情况吗?
跟着海未的脚步,踩在不规则的踏石上,还有石缝之间柔韧的草茎,我还想再问点什么的时候,又是一个转角,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长廊——坐落在白砂之上,河水之滨,凸起的轿顶式卷棚加檐斜斜飞入碧蓝的青空。几位穿着相似刺绣和服的女子在樱花林之下有说有笑,忙进忙出。
“已经到了,尊客们。”海未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