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遍布浓浓血腥，腥味厚重甜腻，又带着些许铁器腐锈气味。

黄秃秃的山土泥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俱俱尸体，武器染血，蒙着肮脏砂砾，落了一地，浸泡在仍顺山势而下的汩汩鲜血之中。

这片山地已然饱食，那一片一片堆积的人，尸横遍野。

天丈山。从清晨来到这儿，我便加入了厮杀，几可谓十步一杀地向山上迈进，而山下又仍不断有人加入到这场杀戮之中，在身后步步紧逼。

现时，已近傍晚。残阳血红，照落在这贫瘠险峻的山道，前方道路被映出一片惨败枯黄。

这片百年未有人迹的不毛之地，这座光秃秃不见一草一木的荒山峻岭，而今却突然这派热闹起来，只因传言在这荒山之顶，那如入青天的顶端，立有一座高阁，阁中有一美人，其容貌美艳，不似人间。而能率先上得这天丈山顶者，便无疑为当世英豪，更可得此美人相配。

现在想来，这传言不免有些荒谬，否则那传出流言者为何不径先上山得美人，反而要让世人皆知，然后前来相争？更荒谬的是这世人，尚未知其虚实，只因信一句“美人配英雄”，便自以为英雄地争先上山，且各自为敌相争，明明尚未可知那山顶究竟有着什么，更不明白欲要得到那山顶之人做何，便能如此浑然不顾于性命，这倒是真英雄了。

如此，我呢？

我已越过半山之腰，手执之剑鲜血斑斑，这是我杀死前一人后夺来的，清晨所戴那把佩剑早已砍得残破不堪，剑刃不断在人骨凿击中凹槽坑洼，最终断成两截。

而越往高处，所遇敌人也越渐稀少，实力自然也越是高深。

我往前行，挡在我前方的便如一个个守关者，一一受着我挑战。我往后看，我却也成了守关者，不断受着身后之人挑战。如此状如腹背受敌，精神自是必须自始至终紧绷，我知觉随时会崩溃。

而岂止是我，这山上任何一人，无不是如此。

只是不知，何以要如此？

我悄步向前，目光紧紧盯视前方粗重喘气之人，他刚刚战胜了一名守关者，此际正背对着我，半俯着身缓气。

倏尔，我右足足尖一蹬，犹如窥伺猎物许久的猛豹，提剑往那人脖颈挥去。

那人惊觉响声，猛地立起身，却还是迟一步，我已一剑挥下，剑刃切入他脖颈一寸肌肤，豁然停下，鲜血立时从那寸剑刃里溢出。

一时，我们都不再动作。此际他彷如案板鱼肉，只能任我刀俎。

“你动手吧。”半晌，他先开口，垂下了手中细剑。

“你不求饶？”我冷冷目视着他，提防他随时反扑。若他求饶，兴许我还会放他下山。

“我斩人千百，好不易上到这来，早已知或有一死，如今死自是已无所畏惧。只是不甘心，却是会比死难受千百倍。如此，我宁求一死，却万不愿不甘。”

“你不甘什么？”

“半途而废，未能达天丈山顶。”

“那山顶有什么？”

“美人。”

“你要美人作甚？”

他沉默半晌，随即缓缓摇头：“我不知，许是为名，许是为欲，人生而终有所为。”

我一声冷笑：“你既不知你所为为何，你又不甘什么？”

他转头向我，我手中握剑一紧，又切入他半分肌肤。

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往我身后，那天丈山下看了一眼，随即一声轻叹。

“我只是不甘。”他似是自语轻喃。

我手中剑柄忽地一重，下一刻，他砰然倒在我脚边，血溅染了我大半膝裤。

他自刎了。

真是宁死。又岂止他，上这天丈山的，哪一个不是宁死？

如此，我呢？

身后忽然一阵疾风掠来，我警觉，顺风往前，再往侧偏，却还是左臂一搐，硬生生给一刀卸了下来。

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没时间呼痛，身形急转，右手握剑扫出，一剑结结实实砍在了身后偷袭之人胸膛。他长啸一声，往后连退三步，继而一口血吐出，单膝跪倒在地。

我趁势踏前一步，一剑刺下，刺入他正胸。

他面色一拧，终是松掉了手中砍刀。

我喘着重息，仍是警惕盯视着他。

“你可不甘？”我审视着他。

“我……死而无憾！”他竟舒心一笑。

我看着他无所畏惧的笑，呆立半晌，直至他目色流转，失了光华，脸上笑容敛去，重重低垂下头。

他死了。

我拔出剑，这才去照看左臂。我左臂已断，此际血肉模糊一片，却并未有痛觉，许是剧痛已令我失了知觉。

只是莫名地，我竟也突然觉得一股不甘，带着愤然，自胸口涌起。

半生习得一身剑艺，却在这天丈山中斩人千百，全为登得山头得那美人，为此甚至失了我左臂。

代价至此，我若还不能得到那美人，那我真是宁死也不肯甘休了。

我目光愈冷。用衣物草草包扎了左臂，便独臂持剑登山，下手不再遗半分余力，招招狠辣，击击要害，直取性命。

夜幕同我一步一步迈往那山顶，无月，无星，浓厚阴云彷如带着层层杀气，无穷无尽，黑沉沉地压往整座天丈山。

我见到前方一幢黑影，楼阁模样，只楼顶亮着一道微光。

终是到了，竟真有这高阁。

我周身已再不见任何一人。我往那楼阁走去。

楼门开着，却看不见里头景况，只是一片黑压。

我走进楼里，一股檀木淡香扑鼻，楼里楼外皆是一片静谧，没有人声，没有虫鸣，甚至于风，也是没有。

一日的厮杀似是骤然间随着这寂静消失了，仿佛从未有过。只是一瞬间跟着松弛下来的神经令我忽感疲惫万分，手中握的冰凉的剑也在在提醒着我，我是杀人千百才得以到这的。

我隐约在黑暗中见到了楼中摆设，长柜、茶桌、矮椅、门房，往前是向上的楼梯。

我往楼梯走去，上楼。楼高七层，每层摆设大致相同。

上至六楼处，便能看到最高楼泄到这楼的烛光，黄灿的光亮显着往七楼的最末四阶楼梯。

我走往那光亮，登到七楼，迎面便见到了那美人。

当真美人，犹如粉雕玉砌出的模样，肌白胜雪，姿态从容优雅地坐于正对我的木质长椅，微微一笑便彷如一道明光迎来，瞬间压过楼中那孱弱可怜的灯烛微光。

世间竟会有如此美艳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我又攥紧了手中的剑，尽是不可置信。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美人，直视着她，她也毫不避讳地看着我，微微地笑。

终于，我到她面前，看着这仿佛不属于人世的美艳，这无上的、令世人垂涎的荣耀。

她便是天丈山令无数人竞相为之殒命的人儿。

现在我到这山头，到了她面前。

她的美艳，确实梦幻得令人见之欲夺，只容独有。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如一个垂死老人般的、带着腥红血气的手，这只手还攥着剑。

我碰触到她玉琢般的面庞，她娇艳的容颜只在我一人眼中。

如此，我便是得么？

我的手忽而更加剧烈颤抖起来，原先带着初得到的兴奋而沸腾起来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

一道冷冽白光如电闪一般一划而过，只听见一声空气被短促撕裂的细微声响，随即，声响落处，我的右手带着染上温热血液的剑在她身侧出现，她甚至没有一声惊呼，便往后坠去，陨落在地。

原来她也不过与天丈山的任何一人一样，终是禁受不了一剑。

我终于松了剑，剑尖落在木质地面，插入其中，稳稳立着。丝丝血液自它清冷剑刃上滑落。

如此，我便是失了么？

我突然纵声大笑，笑声凄怆。

纵然我登得天丈山顶，又能如何？

纵然她凄美陨落，又是如何？

得之欲何，失之惧何？

何谓失？何谓得？

终究，竟是无失，无得。

这世界原来不过一场戏，你、我不过其中戏子，赖以戏艺为生，终究仍是孑然一身。

我走往美人尸身旁，将她华裳褪下，披在自己身上。

美人？此刻我便是美人。

身后，一阵脚步传来，又戛然停住。

我回身看去，对来人嫣然一笑，又有人到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