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要找出一个比仪琳更可爱的女子,恐怕不易。这动了凡心的尼姑,比起木婉清、陆无双等人,心地更为善良,性情也更为柔软。
难得的是,她一出场,便叫众人心生好感。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个绝色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师太身前,盈盈拜倒,叫道:“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目光都射向仪琳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纯净无暇,连余沧海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
她的最可爱之处,便是极其善良,又富有自我牺牲精神。这个纯洁的俏尼姑被采花大盗田伯光擒住,欲施无礼,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让令狐冲撞见了。在《救难》一章,令狐冲救仪琳的经过,由仪林口中叙出,十分婉转动人。这自然是金庸特有的本事,善于从旁人的回叙中来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而不乱,层层挖掘,既显示了令狐冲的高风亮节,又将仪琳的单纯可爱,跃然纸上。面对众人的疑虑与质问,她睁大了一双明亮的妙目,说道:“令狐师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她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容色又可怜,又可爱,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她自知尼姑不可动凡心,但又因为钦佩感激令孤冲而暗生爱念,自知不对,却又无法解脱。她的心地无私,并不是没有内心冲突,只因她秉性太善良,又从小信仰宗教,她依靠这一精神支柱,战胜了各种诱惑。她记得被搭救时令狐师兄说的“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师妹有难,岂能不救?”,也记得他为了让自己快逃走而骂出的“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糊涂透顶,还不快逃!”心里听着“骂”,却是别样的甜蜜。
“一遇尼姑,逢赌必输。”是令狐冲对战田伯光时数次说过的话,只不过,输的是她自己,如此心甘情愿。
后来,令狐冲与田伯光恶战,身受重伤不省人事,仪琳道:“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师兄还阳,我,便堕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这几句话说得诚恳至极。
一回,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说:“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上有很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吧。”可她身无分文,无法去买,令狐冲笑道:“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不予而取,那是偷,偷是五戒中的第二戒,他要吃西瓜,可西瓜是有主之物。佛门弟子戒偷戒盔,岂不犯戒?这时,仪琳心中的纠结令人动容。菩萨原是她最大的信仰,可为了令狐冲,她甘心连菩萨也得罪。她想的是,“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于是默默去偷了一个瓜捧回来。
你只知道我为你偷了一个瓜,却不知为了你我愿将自己的信仰放弃。只因为,爱你,亦是我的信仰。她在摘瓜之时更暗暗许愿:“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无干!”
你是否也曾毫无指望地爱上一个人,将他当做信仰,一切皆可抛?仪琳的选择,是很珍贵的。
后来,令狐冲看到仪琳真的抱了西瓜回来,笑着说:“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仪琳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忙抄衣襟兜住。这是恋爱中的女子才有的娇羞与遮掩。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一口未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现在,我们总说,真正爱你的人,会把西瓜的第一口尖尖留给你,因为那是西瓜最好吃的一块,可仪琳却是将完整的西瓜留给了令狐冲,女儿之痴,溢于言表。
金庸的笔下,不乏聪明绝顶的姑娘,但如果说聪明是一种能力,那么善良便是一种选择。仪琳坚定的选择了“善”,即使身在危难苦楚,也不动摇。这已经达到了某种“神性”。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这份“善”,使仪琳数次逢凶化吉。她对宗教的虔诚出于内心,出于自然,毫不造作,“不是宗教塑造了她,而是宗教精神恰好最能表达她的个人性格与信念”。
世上最珍贵而美好的,便是一个少女怀揣着的,不为人知的爱情。这让我不禁想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人,从不求回报的浩大暗恋来看,她们具有一致性。我爱你,与你无关。仪琳并不追求相爱的形式。借盈盈的一句话就是,“各有因缘莫羡人”。其实,她才是深得笑傲精神的。爱的时候,确保彼此精神的洒脱与自由,不给被爱者任何负担与压力。因为爱他,所以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拥有的每一次快乐回忆,虽然,这些记忆不一定与自己有关。记得早前令狐冲养伤期间看到一个瀑布,便拉仪琳去一探究竟,原来,他想到华山也有一处相似的瀑布,那是小师妹岳灵珊最喜欢的地方。这时的仪琳,想必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开心的陪他去跋涉。爱的人知道,被爱的人不知道。她紧张的心跳动得像个琴弦,只是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未察觉。
更令人钦佩的是,她从来没有把令狐冲喜欢的人当成情敌,反而为她们祈祷祝福。这点是很难得的,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对同一个深爱的男人。可盈盈受伤期间,仪琳日夜在虔诚为她祈祷,盼她能早日康复。比起盈盈“一生陪在他身边”的动机,仪琳一心只期许令狐大哥“一定要幸福啊”则是纯粹无瑕。
至于所爱之人最后的归宿,令狐冲和盈盈相知相恋,最终“千秋万载,永为夫妇”。那是倦鸟归飞时的江湖终老,从此天上人间,琴瑟和谐。
令狐冲娶岳灵珊,当然不会是美满姻缘,娶任盈盈,美满是美满了,但令狐冲在娶了盈盈之后,就真的能“无拘无束“吗?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语中说:“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由此可知,金庸自己也知道,令狐冲和任盈盈的婚姻,对令狐冲的个性而言,也是一种约束。金庸又说:“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由此看来,在爱情里真正自由的反而是仪琳。后来,仪琳偶然中杀了岳不群,众人推她为恒山派掌门,她坚决推辞,可见她与令狐冲的精神境界十分相似。但那个给你无限自由,又与你精神世界相似的人未必会让你想与之携手终老,这或许也是爱情本身的悖论。
最令人敬重的,是她一直自然而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但又对自己有极为清楚的认识。她是个出家女尼,不应作情欲之想,何况令狐冲根本对自己没有爱慕之意。她应做的是加以自制,在行为心思上都不要越轨。谁都知道,这样做并不好受,仪琳被内心的感情折磨,但是她坚信她的观音菩萨会保佑帮助她,而在人性的层次,她有许多人爱护支持,自己亦有抒泄抑怀的办法,就是不时向她以为是又聋又哑的“哑婆婆”倾吐心事。
这位“哑婆婆”,其实是仪琳的母亲。她知道了女儿心事,一心成全,于是以她一贯蛮横手段,掳来令狐冲,强迫他答应娶仪琳,又掳来任盈盈作为要协他的方法,最后,她把仪琳领来,告诉她令狐冲其实是十分爱她。但仪琳坚决地说:“你不用哄我。我初识得他时,令狐大哥只爱他小师妹一人,后来他小师妹嫁了人,他就只爱任大小姐一人。”那婆婆急起来,说令狐冲任盈盈也娶,仪琳也娶;仪琳于是说,“一个人真正爱上另一个人,是不会想第二个的”,她一心只盼令狐冲心中欢喜,此外别无他念。
这样的仪琳,让人忍不住心疼,又忍不住肃然起敬。有研究说,“可能不忍令狐冲冷落她太多,金庸用了很大篇幅去写仪琳的心理活动”,表示认同。那些充满爱意文字流淌在字里行间,中和了这部隐含着极大政治寓意的书的冰冷,它是黑暗江湖中的一点微光,刀光剑影中的一抹柔情。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日益干涸的心。
也许对令狐冲来说,他前有小师妹,后有任盈盈,仪琳于他,只是个善良腼腆的小妹妹。他们是两条路上的人,距离之远有如游鱼飞鸟,偶尔会远远地看上一眼,但绝不可能相伴终生。
可最后却是无瑕的仪琳让我们知道,也许,人生本就是一次毫无指望却心甘情愿的冒险。
两个人哄闹一场,一个人地老天荒。
眉毛那么短,天涯却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