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初晴,我踏进芍药园,只见满目皆红粉紫白,千姿百态,如云霞流落人间。细看之下,那几枝花头硕大饱满者,却皆垂首低眉,花瓣层层叠叠,馥郁香气如丝绸般缠绕着空气。美则美矣,然而花朵低垂,仿佛不胜其重——这花中之相,竟以谦卑之态为至美,一瓣瓣盛极而垂的姿影,似在无声昭示着天地间某种玄妙的平衡。
凡尘世间草木,皆有其自处之道。当幼弱如小草小树之时,便应迎风挺立,以生命之韧劲刺破泥土,破隙向阳而生。及至枝叶渐丰,如杨柳成阴,此时反而枝条柔垂,俯身而就于大地,于清风之中摇荡出谦逊的弧线。待到与周遭林木齐肩并肩,则如竹林丛生,枝叶交错,彼此平等相扶,无攀附亦无轻蔑,只显出一种和谐之态。花木无言,却自有其默然之教:卑微时不屈而挺拔,强盛时俯身而谦卑,平等时不卑不亢,此乃草木之真性情。
由此推之,人生行世亦当效法草木之本心。处身于组织之内,面对下属,须俯身倾听,虚怀若谷,如古语所云:“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面对同侪,当如竹林之间枝叶相扶,彼此映照,平视而交心。至于面对上级,则当如幼树渴望阳光雨露,枝叶挺拔,不畏难险,昂扬向上——此情此境,唯有挺立之姿才配得上进取之心,也唯有如此,才可成就彼此信任之基石。
《周易》有言:“天道亏盈而益谦。”天地之间,万物皆依其本真而存。芍药低首,并非凋零衰败之征,反而因谦卑而更显其饱满丰腴;小草挺立,亦非倨傲不逊,乃是以坚韧守护生长之权。生命姿态之俯仰屈伸,本无定规,贵在契合当下之境遇,顺乎自然之消息流转。我们终将在不同情境中不断调整自身的姿态,这并非曲意逢迎,而是顺应天理以成就自己——如流水之形,为冰则棱角坚锐,为雾则缥缈上升,为雨则润物无声。
步出花海,暮色渐浓,那一朵朵低垂的芍药依然沉静无言,却仿佛已向我诉尽沧桑。俯仰之间,生命之姿的奥妙,正暗合着宇宙运行之大道。万物之形貌姿态,皆在无形中契合着天地间那最深的法则:强弱转化,高低相倾,唯有应时顺势,俯仰有度,才能让生命如这芍药般,在谦卑里蕴藏饱满,在柔韧中托起一个丰饶的世界——此所谓“道法自然”,正是万物安身立命那最朴素也最深邃的智慧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