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网龄短,短短时期内的观察,让我觉得天朝的热点新闻背后,有两个特点:一,群起性。一哄而上,大嚼特嚼,嚼到没有味道了,就一哄而散,坐等下一个热点。二,人身攻击。不管你说了什么,那不重要,话题总是三扯两扯就扯到你的道德、你的经历、你的阶级,以及你的阶级优越感。
罗伯特告诉我们,不要人身攻击,对事不对人。这本来是挺简单的道理,但对国人来说要做到却不容易。我是一个例子。我听一段陈丹青的视频,他说,他出国的目的嘛,就是要看原作,简单得不得了。但是到了国外发现,原作背后连带着太庞大的一套文化、价值体系,简直无孔不入,这时候是失落的,因为你发现,你自己之前积累的那套,不作数啦!这简直就像是在说我!那种打碎自己才能投入新体系的痛,我出国以后有极深刻的体会。但就像陈丹青讲的那样,也有同期出国的人没有这样的困惑,对原来的自己不明确,也不坚持,到了一个新的体系,因为有极明确的目标,于是就全情投入进去,按照那套标准来,然后活得成功,买车买房,乐在其中。我身边也有这样的成功者,看到他们我羡慕嫉妒恨到牙齿疼。
我打碎的是什么呢?我觉得其中有一条就是:人话不分。即:我说的话代表我,你说我的话不对,就是在说我不对,你说我错,这是在打击我!而当打击我的是我的师长掌握我几年的命运时,我的沉默是疼的。
在来日本念书之前我也学日语,我对这门语言和这个社会都不算太陌生,但到了这里以后,我发现他们较真的让人恼火:我说写作者都有自己语言。他们不跟我讨论我要讨论的写作者的语言,而是让我先给写作者下个定义:发表过的?拿过稿费的?还是只要在写字的就算?写什么题材的才算?等等等等。我的研究迟迟不能深入,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的语言特点,但为了把“写作者”的定义搞清楚,我被迫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这一年下来,我查阅无数关于写作者的资料,小心梳理,前人都怎么定义?包括了什么不包括什么?为什么不包括?我的定义要不要包括进去?
这是我做的事,可是在我做事时我的心理活动是这样的:你说我定义不明确?你是说我连基本概念都搞不清吗?你是说我基本功不行吗?你是说我不配做学问吗?一度,我的价值感极低,又不服气:我的眼光在更深远的“语言特点”上,我有概括和总结的能力。而你们揪住“写作者”定义这个破细节不放,能有多大出息?
不过我还是按照他们责问的方式去做了,做完了的确有学术上的收获,但更大的收获在心理上,事实告诉我:世界很复杂,不能妄言,说话得有根据。根据大,就说大话,根据小,就说小话,宁小到不值一提,也不说假话虚话。
此时,当再有责问再有碾压,我倒是想开了:他提供一个不同的角度,利用好了,就可以让我的视角更接近客观,让我的学说更接近完善,世界那么大那么复杂,一己之力终究有限。我惊奇的发现,我不再那么想要赢了,也不再那么想要维护我所说的话的正确性。我彻底的把“我”,跟“话”分离开,不再因为自己的话不对、不全面而否定自己人格。我允许自己犯错!当我的错误不再伤害我的人格,我终于可以允许它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并得到指摘,然后进步、完善。
但是天晓得,我走到这一步,花了多少时间和挫败感!
人话不分,分两个层级,一个是人身攻击,另一个是自我捍卫。
人身攻击我觉得是一种本能趣味。当我读一本小说,我会不自觉地想知道文字背后的这位作者生于哪里长于哪里跟谁恋爱家财多少。尽管他呈现给我的是一个故事,技术高超的,故事又有结构又有情节又有优美的语言,还环环相扣吊足我的胃口。但我还是会有一种感觉,我在隔空跟他本人交流。故事不过是一个通道,一种手段。看画展也是这样,我也感叹某一件作品的笔触、技巧、用光、调色...但我好几次会觉得我吻了画家,吻在唇上,湿湿的,温柔的——作为一枚非专业好爱者,我不得不承认,我在通过作品跟作者本人的灵魂沟通,其他的我觉得都不是本质的。
那么推论一下,对一个作者,无论是文学作者、画作者,还是今天的调查视频作者,进行人身信息索求,似乎也是某种情理之中。但是,就像《罗伯特议事规则》里说的,动机不可证实,所有以道德名义进行的动机怀疑都只是推理。我这样理解这种矛盾:本能的八卦式的趣味,不是不可有,但可以放在私领域,比如我读小说看画展,然后跟作者交朋友,那是我们俩的事,或者说其实作者已死,本质上只是我一个人的事,那么我可以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偏私狭促、低级趣味。但如果公共议事的话,这些本能要抑制。梁文道曾经说过一个比喻:如果人都按照本能行事,那男人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就应该上去强奸她,什么讨好啊,送花啊,约饭啊,电话啊,都不是本能。是的,在公共领域,很多本能要受到抑制,且必须受到抑制。
男人看到心仪的姑娘不是二话不说上去扑倒这一招,在人类社会已经实行了千百年,也没看男人们因此被压抑成什么猴样,反倒越来越有人样。
自我捍卫者,大多意识到不该人身攻击,该就事论事。他们也大多不会去攻击别人,偶尔忍不住恶趣味,也会自我反省。但他们还是想赢。“你说的那些都是别的,跟我这句话无关的,而我说的这句话是对的”——他们总要绕回这里来,颇有评书里侠客的那股“吐了唾沫是个钉”的承诺意味。什么大丈夫一言九鼎啦,驷马难追啦,总之就是“我说的话就是我”。而你说我的话错,就是我错。而我错了,还怎么安身立命?所以他们拼死捍卫自己的话,不惜目眦欲裂。就一个个体来讲,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顶多是失去了一些发展空间而已。但是如果这种现象普遍,他们就还是不明白一个道理:毕达哥拉斯学派说,人之外,有一个世界,象数学那样的世界。不因人的喜恶而改变,不因人的研究不研究而不同。就好像三角形三个角的和是180度,你算不算它都在那里,你高兴它在那里,你不高兴它也在那里。你繁荣生长它在那里,你惨遭灭城它也在那里。人的主观,就像罗伯特说的那样,不可预测、不可证实,你甚至不能证明,你所说的红和绿,就是我所说的红和绿。所以某个角度讲,人是不可信的。但数学可信。只有彻底抛开人的好恶、感受、主观,而去贴近数学本身,数学才会一点点在人的面前展开真容。是的,数学虽然是自在的,但如果你不去贴近它、研究它,你对它会保持一种无知状态。停留在护卫自己的话就像护卫自己的存在一样的阶段,就是放不下“我”,放不下主观对外界的层层套套的理解、好恶、情绪、相关联。而放不下“我”,就没法把“内在”和“外界”分开,这样的人是没法贴近数学的,就会对数学保持那种半懂不懂的无知状态。(此处数学可以替换为客观世界)
而议事,议的就是数学类的事——但凡进入公共空间以后,人类的事就也成了数学那样的事,他人和自然和数学,都是外界。
我们缺乏毕达哥拉斯精神的土壤,所以提倡《罗伯特议事规则》得不到回响是意料之中的,或者你也可以问:贴近外界、还原外界、了解外界,意义是什么?我这样主客一体天人合一的活着,不是挺好的吗?
其实,只要能坚持下去,就也挺好的。问题是,我们现在崇尚的是科技是生产力,而没有毕达哥拉斯精神,是不会有当代科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