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时的月饼,是油汪汪捧在手里的一个圆。芝麻的香,红糖的甜,密密实实地填满了每一个渴望的缝隙。
那时的中秋,是口腹之欲的盛大节日,是盼了一年的、被允许看月亮而晚睡的夜。
那时候,天上那轮月亮,于我而言,不过是图画册上一个苍白的剪影,或是一块硕大无朋、却遥不可及的芝麻糖饼。
大人们说“月宫里有寂寞的嫦娥”,我的心底便有了一群洁白的、优雅的“常鹅”,它们在清冷的宫殿里翩然踱步,翅膀扇起桂花味的香风。
那是一个圆满得不容置疑的童话,月亮,就应该是圆的,像手中从不曾缺了一角的月饼。

年岁渐长,那个关于“常鹅”的童话,如同被风吹散的薄云,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我从书本上看到了“朔”与“望”,知道了那完美的圆,不过是天体运行中一个短暂的瞬间,更多的时候,它是一弯羞涩的银钩,或是一枚被轻轻咬了一口、边缘模糊的玉盘。
月缺,才是月亮亘古的常态。这认知里,没有多少怅惘,反倒充满了发现的兴奋。我开始喜欢抬头观月,去看月亮形态的流转。
从一弯纤弱的新芽,日渐丰盈,终至圆满,而后又从容不迫地消瘦下去,周而复始,如同一个信守诺言的、沉默的诗人。
那时的月缺月圆,是一堂生动的自然课,是规律,是秩序,是宇宙冷静而精确的美。
然而,生活的笔触,终将越过知识的藩篱,蘸满情感的墨汁,重新为我们描摹这轮明月。

不知从哪一年起,当清辉再次洒满庭阶,那光,竟有了重量。
它不再轻飘飘地浮在树梢,而是沉沉地压在心上。团圆宴上的欢声笑语,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热闹是他们的,我独自守着一片寂静。
目光越过杯盘狼藉,望向窗外那轮被众星拱卫的、无可指摘的圆月,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餐桌,另一些脸庞。
我想起年少时,老祖婆在中秋节前缝的香包和布𤠣子,一针一线,巧手如簧,全长在我幼小的心上。
还想起少年时的玩伴,我们曾在中秋夜,偷拿出家中的月饼,就着一包花生米,在空旷的月下,说那些关于未来、关于远方轻狂而闪亮的梦。
如今,我们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朋友圈里点赞轻易,一句真诚的问候,却重得不知如何发送。

此刻,我恍然惊觉,月缺月圆,哪里是天上之事,分明是人间最寻常的注脚。
那圆满,是短暂的庆典,是记忆中定格的几个瞬间,是理想中“理应如此”的秩序。
而缺憾,才是生命绵延不绝的底色。是每一次为了远行的告别,是每一场无可挽回的失去,是每一个“此事古难全”的深夜叹息。
我们的人生,便是在这“缺”与“圆”的巨大张力间,被缓缓塑造。我们怀抱着对“圆”的向往,咀嚼着“缺”的滋味,一步步从天真走向深沉。
那高悬于天的明月,它本身何尝有悲喜?它只是冷静地、永恒地演示着盈虚的真理。
它用圆满,照亮我们内心的缺憾;又用缺憾,映衬出每一次微小的珍贵。
它告诉我们,生命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执着地追求一个永恒完美的“圆”,因为那注定是徒劳的;而在于学会在“缺”中,体味那份独特的、清寂的丰饶;在于懂得欣赏那奔赴圆满的过程本身,那其中蕴含的希望、等待与成长。

中秋的月,又将圆了。
清辉如旧,静静地流淌过山川与楼宇,仿佛亘古的凝视。我不再去寻找天上的“常鹅”,也不再执着于计算它圆满的刻度。
我只是静静地望着,知道这同一片月光,也正落在儿时的院落,落在友人的窗台,落在所有漂泊与守望的肩头。
月缺,是人生的行旅;月圆,是心灵的归乡。而中秋,便是这漫长行旅中,我们共同确认归途中温柔的路标。
月缺月圆,中秋又至,花好月圆,人间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