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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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雪,厚厚地压着大地,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偏是玫瑰的枯枝,倔强地从积雪里刺出来,顶着星星点点的雪屑,凝在冰刀似的寒风里,像丢了盾牌还攥着断矛的老兵。我凑近了看,忍不住伸手去碰那枯枝,指尖猛地一痛,那刺毫不留情地扎了进来。锐痛像条小蛇,倏地窜过手臂。一滴血珠子,顺着刺尖儿慢慢滚落,在白得晃眼的雪地上,洇开一点小小的、鲜红的印子,倒像一粒花苞,急不可耐地要开在这死寂的冬天。


春天到底还是来了。先是枝头上,那些芽苞悄悄地、试探性地鼓胀起来。新冒出来的刺,软软的,嫩生生的,像小娃娃刚露头的乳牙。接着,便是春雷。远远的天边,闷闷地滚着响,像有谁推着巨大的石磨碾过天空的脊梁。雷声催着,雨点儿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敲打着刚舒展开的嫩叶子,沙沙地响。风雨里头,玫瑰的枝叶只是轻轻颤着,那绿意,反倒像被洗过一样,更深更浓了。雨歇了,风住了,再看那些花蕾,不知何时已悄悄胀大,有的已经绷不住,裂开一道小口子,里头鲜红的颜色泄露出来——像天边被朝霞燎着了的一角,又像新伤口渗出的血痕。这“伤”,却是憋着股劲儿,要炸开一场滚烫的生命。


夏天一到,玫瑰就开疯了。一朵挤着一朵,层层叠叠堆在枝头,那花瓣红得呀,真像是把天边的云霞扯碎了染上去的。天上的云也来凑趣,一团团沉甸甸地堆起来,吸饱了水汽,铅块似的悬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花农们就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红云里,默不作声地穿行。手里一把剪刀,“咔嚓”一声脆响,一朵开得正好的花就离开了枝头,落进挎着的竹篮里。他们的手背,纵横交错着好些道口子,暗红色的,都是花枝上的刺给划的。这些疤,像是地图,画着他们和玫瑰枝子年复一年的“交手”,也刻着他们和脚下这片土地的约定。


天越发闷得像个蒸笼。头顶的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天色暗得像泼了墨,整个天地被扣进了一口大黑锅。猛地,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幕,紧跟着就是炸雷,“轰隆”一声,震得人心口发麻。憋足了劲的暴雨,终于兜头浇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娇嫩的花瓣上,砰砰作响。花枝在风雨里疯狂地摇摆起伏,好些花瓣经不住这敲打,纷纷凋零,混着雨水糊在地上,那鲜艳的红被泥水一泡,模糊了,黯淡了,最终融进了褐色的泥土。可怪的是,等这场狂暴的雨收住了脚,再看那些玫瑰的枝干,反倒显出一种筋骨来,更硬朗,更虬劲,像从劫难里爬出来的人,脊梁骨挺得更直了。那些侥幸没被打落的花,花瓣上缀满了水珠,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这是大地给它们盖的戳儿,也是风雨颁发的、带刺的勋章。

秋风起来了。天一下子拔高了,蓝得透亮,云朵像刚在水里洗过、又用力拧干的棉絮,又轻又薄,悠悠地飘。风在花丛里钻来钻去,带着股凉飕飕的劲儿。它拂过玫瑰的枝头,花瓣便簌簌地往下掉,像下起了一场红色的雨。风还调皮地卷起那些刚落下的花瓣,让它们在空中打着旋儿,跳着最后的舞,末了,又轻轻地把它们铺在地上,一层叠着一层,像谁无声地叹息着,给泥土盖上了一块块红绒毯。

花农们这时最忙。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他们弯着腰,顶着风,在花丛里抢收最后一批花朵。风像个捣蛋鬼,一会儿掀他们的衣角,一会儿故意卷起几片花瓣,抛得老远。花农们顾不上理会,只能更快地挥动剪刀,像是在和风赛跑,抢时间。那花刺依旧不饶人,时不时就在他们粗糙的手背上添一道新口子。他们早习惯了,看也不看一眼,心思全在那些将落未落的花上。他们晓得,这些花儿,连同手上新添的划痕,最终都会变成米缸里的粮食,灶上的油盐。

摘下来的花瓣,送到了祖母手里。院子中央,支起一口黄铜锅,祖母就坐在锅边的小板凳上。锅底下,柴火噼啪响着,红红的火苗贪婪地舔着锅底。锅里,花瓣混着糖,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泡泡,一股又甜又浓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祖母那双操劳了一辈子的手,在花刺丛里穿梭了不知多少年,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裂着深深浅浅的口子,此刻被玫瑰的汁液浸润着,倒显得柔和了些,不那么扎眼了。

熬好的玫瑰酱,盛在洗净晾干的玻璃罐子里,颜色是深沉的暗红,稠得化不开,甜香浓郁得能勾魂。祖母又拿出一个粗陶罐,里头是秋天晒干的玫瑰花瓣。捏一小撮,放进白瓷杯里,滚烫的开水冲下去。干枯蜷缩的花瓣,在热水里慢慢苏醒,一点点舒展开,竟又现出几分鲜活的红色来,像短暂地回了一次魂。茶水渐渐染上浅浅的胭脂色,热气袅袅升起,带着玫瑰特有的暖香。喝一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唇齿间留着香,一股暖意顺着食道下去,慢慢熨帖了全身。杯底的花瓣浮浮沉沉,像是在重演它在枝头的一生,又像是把魂魄彻底融进了这杯温热的水里。


冬天,又回来了。白雪重新统治了田野。玫瑰只剩下嶙峋的枝干,枝上的尖刺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冷硬、锐利。祖母在院角拢起一小堆火,折下几根枯枝,丢进火里。火舌立刻卷上来,贪婪地吞噬着枯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光跳跃着,映照着枯枝上那些尖利的刺,它们在烈焰中仿佛最后一次挺直了身躯,倔强地刺向昏沉的天空。


玫瑰这一辈子,可不就是和风、云、雷、雨、雪拧巴着过来的?春雷催它生,夏雨淬它骨,秋风扫它叶,冬雪埋它身。它呢,就凭着这一身尖刺和满树红花,把自己交了出去——交给沉默的大地,也交给辛苦的人。刺在风雪里站着,是无声的抵抗;花在火里熬,在水里泡,把自己化开,最终成了舌尖上那点甜,喉咙里那股暖,熨帖着人世的寒凉。

炉火渐渐熄了,枯枝燃尽,灰烬无声地融入脚下的冻土。而那玫瑰酱的甜,花茶的暖,却像渗进了血脉里,随着心跳,在身体深处缓缓流淌。

或许,花的好,就在这刺的硬和花的软里。一年四季,风霜雨雪,它都闷头扛着,不声不响。最后,硬是把这一辈子,熬成了甜,化成了暖,留在人的舌尖上,刻在人的手心里。这些甜,这些暖,还有手背上那些褪不去的印子,就成了光阴里最倔强的记号,替它守着,不让人轻易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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