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

       我和老朋友一起驱车去另一个朋友家时，已是薄膜冥冥。车子穿过闹市，踅入一条乡村柏油路时，我还有点犹疑是否导航导引对了路，但当我透过路旁树荫看到河流时，便确信无误。变化太大，完全不记得路了，不过路边有河流，我是记得的，那次我们一起下到河滩看流水，时值寒冬，枯水季节，水流很浅，河床中央露出磐石。

       车穿过樟树底下再往前去时，我们又认不出眼前的景象，记不起曾经来过。很快，前面路旁出现一棵大樟树，挺拔卓立，树冠高张，我几乎叫起来，“啊，正是那棵樟树！”。这可是活地标，十几年前来朋友家时就引起我的注意，朋友还说起她与这棵樟树的故事，说她小时候晚上从樟树底下经过时是如何恐惧，那影像是阴森的，仿佛大樟树成了一只老鹰，她就像一只小鸡。

       车停了，朋友与她老公在路旁等我们一起去她家。眼前是一条仅能通一辆车的小路，两边的房屋都相似，哪座房子是她家，我完全想不起。就这样往前走着，辨识着，直到似乎走到路的尽头，朋友说前面就是她家了，看上去好像是后门，走近才看清是前门，原来装饰了一番，门前矗立着庆贺朋友父亲七十大寿的充气门柱，遮挡了视线。这时，路的另一侧出现一大片开阔稻田，茁壮的稻禾以其饱满浓酽之青，齐整韶秀之丽，扑面而来，令我一惊。来不及驻足，被引入朋友家大厅，见过她父亲，向他祝寿，然后进入侧房，里面早来的同学已相候多时。聊天，吃饭，叙旧，喝酒，合影。分别的时候，我们来到门前路上，朋友夫妇送参加聚会的另外两位同学离开。四周昏黑，寂静，借着幽幽的路灯，又一次见到近在咫尺的青青稻禾，想象着黄昏、夜晚在田边小路徜徉，纳凉，游目骋怀于百亩青绿，闲听幽虫凄凄清唱，不禁心弦为之一震。

       回家已是深夜，辗转难眠。回想着聚会的一幕幕，后来又被朋友家门口的稻禾形象牵引着，如掘井汲水一般，陷入了深深的思绪之中。始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青青稻禾触动。这稻田，这青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甚至回乡以来每天开车在路旁就可看到，又有何可惊异?大约开车时终究是走马观花，而且隔着车，隔着沟塍，而今天却是步行、驻足，离它很近，什么都不隔，它就在眼前。特别是想象一下从我的朋友家一出门就见到大片开阔的稻田，正如我们常说的开门见山一般，这片浓绿热情地迎接我们，拥抱我们，如亲人，如故交，坦诚、亲切、直抵人心。想一想我们在城市里面临的完全不同的情景——高楼林立，街道交错，车如流水，人群摩肩接踵，不交一言，真有一种“谁谓天地宽，出门即有碍”的景象。这就是隔与不隔的区别。但是，仅仅用隔与不隔还很难彻底解释我内心深处的触动，我知道一定还有别的更深的缘故。回想一下，我们来时开车在村庄里穿行，道路狭窄，曲折，两边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如同前面见过的路旁的大樟树，枝叶婆娑，广布空间，却是一脉相连，感觉这个村庄仿佛也是这么一棵大树，生活气息隐藏在房屋布局、道路延伸之中。在和朋友夫妇边走边聊不经意抬头间，瞥见一户人家门口挂着标识——“里仁村”，很好的名字，孔子曰“里仁为美”。然后聊着聊着就到了路的尽头——其实并不是路的尽头，而是路的一旁，房屋突然中断，眼前豁然开朗，漠漠水田青禾郁郁，顿时浓郁的田园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世界犹如一条瀑布从高山岩间跌落进谷底深渊，它给这个村庄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使村庄这棵大树生意盎然，使村庄这首优美的交响曲得以完成又无穷无尽。这种情景，这种意境，让人想起“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诗句，局促的外围是开阔，喧嚣的边际是幽静，曲折的尽头是平远，然而这里没有远离尘世，这里就是凡间乡村，这是为什么当我看到这片平畴时内心被深深触动的原因之一。

       仿佛已经能够圆满地揭示缘由，然而我总觉得还有欠缺。这像一个梦，我在梦中早已多次见过类似的平畴青禾，梦中早已为之心潮澎湃，欣悦动情，而今梦中情景仿佛变成现实，两者一遭遇，宛如一个莫比乌斯带，将人的内心与外在世界、虚幻与现实无痕对接。我无需跨越现实的边缘就走到梦中，或者无需跨越梦的边缘就进入现实，这使我惊喜。但是正如弗洛依德作梦的解析一般，在梦象背后有许多梦念，浮在表面的，沉入深渊的，挂在心头的，藏在心底的，持续的，瞬时的，久远的，眼前的，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前面所作的分析，也许仅仅触及这些梦念中的一部分——渴望与田园不隔，开门见山，亲近往来；渴望一种曲径通幽的意境，置身于宁静、开阔、幽远的生活环境，然而必定有梦念如同潜在水底的大鱼，我还没有将其钩出。正如前面所说，水田、青禾，这是在乡村见到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试看这个夏天，多少人去远方游览名山胜水，以愉悦耳目，振奋心情，放飞梦想，慰藉精神。比较起来，这个画面显得平淡无奇，朴实无华。然而恰恰就在这种平淡与朴实中有大风景，尼采说，“朴实无华的风景是为大画家存在的，而奇特罕见的风景是为小画家存在的。也就是说，自然和人类的伟大事物必为其崇拜者中渺小、平庸、虚荣之辈辩护，——而伟人则为质朴的事物辩护”。那么谁为眼前这种质朴的事物辩护呢?那就是我们民族的诗人们，他们诗歌中有许多描写优美田园风光、表现浓郁田园生活的优秀作品，而作品总是来源于生活本身，田园生活的基础或本质或核心就是田，就是庄稼，就是农事。每一个时代包括目前时代，总有一批人向往田园，渴望回归田园，过着理想的田园生活，而历代的田园诗歌就成了理想的集中寄托与反映。但如果离开了田，离开了庄稼，哪里有田园生活，哪里有诗歌中表现出来的恬淡、知足、和谐的精神理想? 正是劳动人民怀着一种热情日复一日地劳动，才有了眼前见到的平畴与郁郁青禾，这是劳动人民以大地为画布作的青绿画，以大地为纸张写的田园诗，是值得歌颂、赞美的艺术作品。想一想这个时代，正像诗中描述的那样，“禾黍不阳艳，竞栽桃李春。翻令力耕者，半作卖花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良田荒了，或者被填平盖房或做它用，能够在家门口看到这么一大片的平畴，以及长势喜人的青禾，这给人多么大的惊喜与慰藉！它显示了有人仍然在坚定信念，精耕细作，仍然在续写田园诗。“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表面上我们看到的是稻田之美、庄稼之美，而实际上我们面对的是人的理想之美，信念之美，劳动之美。没有这种理想，这种信念，这种劳动，就没有眼前的美丽风光，因而眼前的景象虽然朴实，却是真正壮丽的、宏大的、令人感动的，劳动人民为它做了最有力的辩护。这就是我这个久居城市的现代人，一见到眼前的景象就被深深触动的深刻原因，这就是我隐藏最深的梦念：渴望有人坚守田园，耕种田园，留给精神一片回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