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烟火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转眼间,继父离开我们近二十年了,老想写写关于他的文字,总下不了笔,一是他平凡,二是怕揭了伤疤心太疼。今年高考后,他大孙子因填志愿,一家子进城来家,看着他们,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说起来,我们家的人员构成有点复杂:父母生了我们兄弟仨,因渴女心切,认了个罗姓女儿,我们称她作英姐;接养了个岑姓妹妹阿丽,加上祖母,一家其乐融融。

九三年,也就是我工作的第二年,父亲就抱恙大去了。因他是公家的人,丧事是在殡仪馆办的。

彼时祖母已年迈,且她耳朵不便,家里把她儿子去世的消息瞒了,同时被瞒的还有在省城上大学的兄长。长辈们的理由是:“顾生不顾死,免得分心学业。”那时弟弟上高中住校;妹妹读小学,英姐已嫁人。诺大一个家,就祖孙仨个女的住着。面对着他们辛苦一辈子刚做好的新房,面对着一天念叨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家婆,我想,母亲的心有多么的孤寂和无助。

母亲是小学教师,一辈子似不甚拿过主意。小时候依赖她二姐(我二姨),成家后依赖丈夫。辛辛苦苦喂大的猪,待要宰时她不敢看;闪电过后也紧捂双耳,怕雷惊着。当丈夫撒手人寰,她的天如塌陷一般。

好在老家离我上班的城市不算太远,下班后,我可以常踩自行车捎着女朋友回去陪母亲说说话,彼此安慰,试图走出那段阴霾。

“阿仲,你刚工作不久,一天分心不好,周末有时间再回来吧,妈会慢慢习惯。”看着早出晚归的我,有一天,母亲心疼地对我说。

“没事,就当锻炼身体。”我云淡风轻。女朋友小梁的学校,介乎城市和老家之间,回家的路,多了一份温馨。

“可妈妈不愿意看着你们这么累。小梁是个懂事又优秀的孩子,你们事业有成,就是给我最大的安慰。”母亲语气坚定。

两年后,我和小梁领了证。公司成立了分公司,让我去做了主管,工作更忙了。兄长分配去镇上的中学教书,闲时去帮表姐的经营部干活,以帮补弟弟上学的费用,我们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母亲舍不得老家的田地,常常利用课余时间去劳作,说我们回去,可以有时令的菜蔬让我们捎带。我知道,停不下来的母亲,也是疗伤的一种方式。

一次回家,看见妹妹头上肿了个大疙瘩,我惊问是怎么弄到的?一旁的母亲插话道:“爬楼梯上屋顶捡瓦漏,一脚踩空跌下来的。”看着妹妹的伤和母亲眼里的泪花,我既心疼又羞愧。

几年后,祖母知道了他儿子去世的事,嗔怪母亲道:“晚嫂啊,你不该瞒着我啊,这些年,这个家全靠你撑着,我还不知足,真真苦了你啊!”

日子就这样过着,每每我们回去,清冷的家就显得热闹和温馨。我渐渐发觉,母亲的身板不似以前壮实了。我们报喜的叽喳声,她听着笑的当儿,眼角的皱纹愈发深了。

“阿仲,那天你们单位的人来家做客,村里的人很好奇呢。”一个梅花漫山的冬夜,火塘边上烤火的母亲,没头没尾对我说。

“哦,妈,那几位是我们财务部的,听说咱村的梅花长得好,吵着来看。”我一边回话,一边从大衣兜拿出相片,一一把同事指给母亲看。当母亲看到一位满头银发的问到:“这老人家也是同事?”“哦,他叫李伯,退休了的,公司聘他当顾问……”

当时我心还在回望漫游梅山时的情形,全没察觉母亲的神态。后来隐约听人说,那位银发老人,被村里人误认为是我帮母亲介绍的对象来着。


一天晚饭后,我正和小梁在单位分的套房看电视,二姨登门,看她顾左右而言它的样子,显得神经兮兮的。二姨年长我母亲十多岁,在母亲眼里,她既是姐姐,更像一位妈妈。我们家很多事儿,她都帮着拿主意。小梁调进城,也是她帮的忙。她深一句浅一句跟我们唠,全不像平常时的收放自如,搞得我们云里雾里的,不得要领。

“仲阿,早两天我回了去,你奶奶和我哭了一场,说你妈太苦了。”二姨说。

“我们早让她别干这么多,她说停不下来。”我答道。

“姨妈说的可能不是这个意思。”一旁的小梁用手捅了捅我,一边说:“姨妈您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原来村里有位丧偶多年的蒋叔,看着母亲上有老下有小可怜,想和母亲组建家庭,彼此取暖。关于这件事,祖母让姨妈来和我们说说。

蒋叔住在康宁巷,是个泥水匠,也是小包工头。人长得敦实,以前我们家起房子,他曾来做过大工。他年纪比母亲小几岁,育了两子一女,因医治他妻子袁婶,这些年过得挺不容易。关于袁婶,是个厉害泼辣的主。小时候我曾见她一言不合,便和另一位女人在洗埠头边上的烂泥田里厮打,滚得如两泥人一般。但她对我母亲,却是极好。当年我们家房子建好后,让我们去他们家菜地挖了好几棵果树回去种。

原本我的想法是,母亲吃公家粮,好歹找一个相匹的,少些拖累,大家面子上也过得去。哪曾想我光有想法,却从未付诸行动。

“那我妈是什么意见?”我看了一眼小梁,向二姨问道。

“她说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二姨有点小心翼翼,“不过你奶奶很赞成!”

“只要她觉得好,过得幸福就成,我们支持。”小梁未等我开口,便表了态。我也点了点头。

母亲是在我城里的小家出嫁的,那是香港回归那年的梅雨季节。出嫁前的那个晚上,我把兄长请了来。母亲和我们说了一宿的话,我们抹了很多泪。为父亲,为曾经温馨的家,也为今后的不可知。


母亲在康宁门蒋叔的家只住了三天,就回到我们家了。连同一起来的,还有蒋叔一家。哦对,应该称继父了。家里房子多,他们上来也住得下。更主要的,是继父要践行他的承诺:服侍祖母,替母亲分担。那时弟弟上大学,妹妹上中学,我们有自己的小天地。因为他们的加入,家里的烟火气,便一下升腾起来。

继父的大小儿子,年纪比我们几兄弟都小,分别叫阿火和阿水。也真怪,他们的脾性如同名字般相冲,水火不容,往往讲不到几句话,便像天雷勾起地火一般,不可开交。但不管他们怎么闹,只要母亲在场,他们便会知趣而停。小妹阿秀倒是乖巧,常哥哥长哥哥短叫着。他们家仨,都曾是母亲的学生。

阿火没读有什么书,由继父带着在外边做些泥水工。人不坏,就是脾气急。弟弟阿水长得高挑俊俏,初中毕业后进了艺校。有一个周末,继父忧心忡忡地对我们说,这段时间阿水用钱特别凶,且脸上的气血苍白,让我们当哥哥的多管管。那时社会较乱,吸粉现象在无知的青少年中偶有存在,村里就有好几位“脑瓜活络”的瘾君子,成为败家的反面典型。

“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办呢?这死仔!”继父长叹了一口气。兄长说他在艺校有熟人,忙帮着侧面了解。

原来阿水的钱,是用来租演出服用的,他偷偷和几位同学晚上赶场商演。母亲知道后,对他说:“阿水,我知道你想替十二叔(他们称继父为十二叔)和晚母分担,但现在是你长身体的时候,练好本领以后大把世界,你懂吧?”

“晚母,我知道了。”阿水双手掩面,泪水从指逢渗出。

九七年春节,是我们两家合一家后的第一个除夕夜。继父亲手做的五香扣肉摆在圆桌的正中心,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五花肉紧依偎着粉糯金黄的香芋,珠联璧合,浓郁扑鼻,入口即化,一股儿时的味道直冲脑海深处。这是个久违了的味道,以前在咸宁门老家,父亲过年时做的扣肉,也是这个味,它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往昔的种种怀想。于是端起酒杯,敬向继父:“十二叔,多谢您又给了我们一个完整的家,您辛苦了,新年快乐!”继父粗糙的大手,涩涩地端起酒杯,朝祖母、母亲及大家举了,随后一饮而尽,不想喝得太急,被呛得满脸窘迫,母亲嗔怪道:“慢些,慢些。”一边帮他拍背。记得多年前继父帮我们建房子时,不管怎么劝,他都是滴酒不沾的。

年初一,继父穿着我/买的暗格呢子夹克,往热闹处去了。

我们陪着母亲烤火,慢慢的,聊到继父的身世:继父小时候住在邻村,两三岁时过继到我们村上,他的养父一贫如洗。好在自己会些手艺,人和善又不爱计较,渐渐把家搞得有点样子。不成想小女娃才几岁时,妻子久疾而亡。继父头上有位哥哥,以及生母都住在邻村……

关于继父,我平时所见,是他的顽强和乐观,哪曾想还有这么一段我所不知的凄苦。

爱人学校的集资房终于交付。那一天,继父用么托车把母亲搭了来,在我的新房里里直赞叹:南北通透,好,真好!他走进厨房,从裤兜掏出卷尺,这里比比,那里量量,喃喃道这个地方该安预制板,那个地方该凿洞,拿出个小本子一一记了。我有点难为情,母亲说,让你十二叔帮帮你吧,你忙,他专业。

后来兄长在城里起房子,也是继父带他的伙计们去建的;弟弟镇上的店,一股呛鼻的工业油味,继父也抢着去帮他守夜。即便不胜酒力的他,每当我们有朋友来聚,他也会一直在侧作陪。有时旁人起哄,让我们兄弟与继父猜码,为不拂美意,继父也笨拙地与我们划拳,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心里感慨着,想到我的生父是酒中君子,可惜他生前我竟没陪过一杯!

说来也怪,自继父搬上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后,母亲变得有主见了。他们在我们泥砖主屋的前左侧,起了三层水泥楼,我们每人,都有一间房,当年节拖儿带口回来时,很方便。老辈们仍住在主屋。

有一次母亲和继父去邻镇卜卦,临了,仙婆说:“你们家是长头发主事呢!”我知道,那是继父的迁就和爱吧。


零六年中秋前,我们餐饮集团的一个县城网点因经营不善而关张,我和集团一个高层去善后。办完事归途时,接到兄长的电话,说继父出事了。原来我和大姐想把兄长的房子办成小学生托管中心,继父帮搭建横梁时,不慎一脚踩空,头部受重创,当送到医院时人已不好了。

当时继父的大儿子阿火和我们仨兄弟都在医院,继父的亲哥(大伯)赶到,口里喃喃道:“回去吧,回去吧,商量一下,回哪个家?”我和兄长齐说:“不用商量,回我们家。”大伯哇地一声:“好的,回晚嫂家,我可怜的弟啊!”

是我的贪念害了继父!这些年,一想到医院里插满管的继父,我的心就不得劲。那个中秋夜,我们一众异姓兄弟姐妹长跪在老家的宅院里,月亮的清辉刺痛了我们滂沱的泪眼……

算算时间,继父在我们家,度过了十年。他让我们家从孤清,变得热闹。一众兄弟姐妹,使老家焕起不一样的烟火。如今,我们个个都成了家,立了业。每每逢年过节,我们都会聚在一起过,即使出嫁了的姑娘,也常在除夕夜里赶回老家打个转,一起抚今追昔,权当告慰老人们。我们相互帮扶,共进退。村里人常向我们这个特殊的家庭投来敬佩和羡慕的目光,说这个四拼五凑的大家庭,传承了好家风!这是我们借了上一辈的光,吸取他们留给的良善资粮啊。前年,我们家获得区文明办颁发的“最美家庭”光荣称号。

顺便提一句,继父食言了他曾经的承诺,但他的儿子儿媳们替他践行,替他尽孝。祖母九十岁时股骨骨折,是阿火他们日夜近前侍候着,无怨无悔。后来祖母以九十六岁高龄寿终正寝……

继父平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甚至没显得出特别来。但每每回望,他给予我们的,是暖暖的亲情,是爱的人间烟火。

——谨将此文,送给平凡有爱的继父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