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放假。
那时正准备晚餐,做薄荷牛肉卷,撕开装着薄荷叶的保鲜膜,手机放在橱柜上,开着免提。
“二十七或者二十八”,嗅了嗅薄荷的味道,还很新鲜。
“我们可能又得在过年前一天了。”
父亲的工作比较特殊,烟花爆竹的贩售行业,越到春节事务越繁忙。
拿着小刀顺着纹理切牛里脊,和母亲开玩笑:“不是说今年躲债不回去?”
“躲债”一说,事出有因。他们刚买了新房子。带超大露台的住宅,位置在两个自然公园近邻,小区人疏树密,采光均匀,出行方便,一切条件母亲都满意。
她给我发那所房子的照片,欣喜地规划着露台:何处种花,何地养鱼,回廊,假山,葡萄架,桂花树……再得来些土,种些菜蔬。
母亲说:“这应该是人生最后一套房子了,以后我会死在那里。”
可想而知,她有多满意。
让她如此钟情,房子的价格自然也十分“美丽”,且对方要求现款一次结清。本来老派如我父就从来不和银行打“按揭”的交易。
于是乎他们的流动现金被抽了个见底,此前母亲说,每年春节光回老家发红包都所费不低,索性今年就不回去。
谁知现在她又说:“呵呵,哪能真的不转(回)去,不过我也不得去想歪门邪道弄钱,免得落得X兰那个下场。”
我准备着料汁,犹豫小米辣是不是放多了些,正走神,忽听到母亲说到兰姐的名字,心里一触,不再忙着调料,在厨房边坐了下来,手指边搭着瓶虾露。
虾露瓶的包装,是幅小画,挣扎的虾将离出水,躬着小腹。
母亲闲闲碎碎说一通,最末叮嘱我,回家记得多带两件衣服,免得自己受冻。便挂了电话。
薄荷牛肉卷已经作得,只欠一个汤,等蛤蜊被热水‘奉承’得开了口,豆腐亦都咕嘟咕嘟得成熟。便可开饭了。
可我变得没心思吃了。
2
母亲不经意的话语,像是一条拉回我和故乡人事的绳索,使我陷入回忆当中。关于生命的致辞,总有些人,被兀地推到一个代表狼藉,发言的序列。
我在好几篇文里都提过,在我小时候,家里在镇上开杂货店。一些额外尚需要在本篇补充的信息是:店面完全是我们家自己的,包括楼上的住宅,是同一时期一道购买的,此外在开店的这条街上,还有一个不大的门面位于街角,属于“赠品”——当年房子不好卖,父亲买了住宅加铺面后,修建房子的人又免费送了他这么一间门面。
兰姐就是这间后赠送门面房的租户,因为这间门面并不当道,采光也不太好,所以是以极低廉的价钱租给了兰姐,更好听的说法是,因为兰姐和我们家稍沾一些亲,照顾自己‘本家侄女’(按辈分来说兰姐该叫我爸叫叔叔)。
有记性好的读者,比如说你,可能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你心中萦绕不去:“请问张小哥,前篇的开容嫂据你的描述,也和你家沾亲带故,你们镇上所有人都是亲戚咯。”
万一这个系列要一直写下去(可能性当然不大,福克纳能一头扎进‘约克纳帕塔法’写上几十年,换我是决做不到的,不但无此天资,更重要是南北战争从未在本镇打响,镇民之间的恩怨纠葛,一世人始,一世了结,没有能让文笔一直牵扯下去的力量。)
我是说万一,可能以后还会写一些微弱血缘的亲戚,所以有必要在此理清。微弱到什么地步呢——如果这个人把我砍死,他回到家吃夜饭的时候会说:“我杀了一个人”而不是“我杀了跟我大舅同一个姓我婶娘是他爷爷兄弟的婶母的继女论道理讲我该叫他一声兄弟的。”
明白了吧,只是镇子就这点大,闭着眼睛走都失不了路,所有的人才像洪水过后,从诺亚方舟下来的动物,不免有些联系,但猪是猪,狗还是狗。
兰姐租我家门面,显然也不是纯为给这‘便宜叔叔’送点钱,她看中的是这间窄房内里,纵深进去还有一个颇大的仓库。她买回来一些机器设备、模具原料,堆在仓库,又划出一块地,请泥瓦匠砌了个水泥小池,很快开始了首次创业,制作雪糕,用于批发零售。
那时我五六岁的年纪,父母忙于店内生意,从而对我无暇顾及。因此我常跑到兰姐的雪糕作坊去玩。
我记不起我六岁时候一次具体的谈话,我知道有人具备这样的惊人记忆,但我实在没办法,实际上坦诚地说,包括一些我写过自以为准确无疑的对话,再过些时候回看,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偏差,记忆在消磁,信手拈来摘取回忆的时刻,你得眼睛不眨,因为每时每刻它都在挥发。
虽是如此,但总有场景。它并不是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你自己往往找不到它的重要意义。可它就一直在。高挂在记忆来来回回的厅堂,它被保护得如此之好,连灰尘都从未在此落下。不用拂拭,永远看永远崭新。
所以我永世难忘这样的场景:
水泥池里五彩斑斓的液体被大力搅动着,组合出种种诡秘莫测的图像。像星团、像哭泣女人的脸、像蜜蜂的残肢、像耳朵里开出的墨兰……这锅‘女巫的汤’还在继续随着搅拌添加着靛青、绯红、葵黄、鼠灰的食用色素,我站在池边,和高明瓦亮的白炽灯,共同见证着最终浮现而出的“预言”。
胡永大总会提醒我,别站得太近,小心池水溅到身上。胡永大就是那个负责搅拌的人,兰姐的丈夫。他戴着口罩,腰间系着黑色的皮帘,手臂上穿着护袖,形容起来像玩笑话,但他的确如临大敌般在面对着食物。终于调制好,池水复归平静却并不澄清,一如胡永大口罩之外的那双眼睛。
兰姐将模具一层一层地灌入池水,再把模具放入冷柜之中。等待时间酝酿,再打开冷柜,便出现雪糕的原型。
我总爱扮演冷柜前的‘守门人’,开合之间,接近纯白的冷空气有时还混杂着细小的冰粒,被我深深地呼吸尽情拥有。瞬间低温由呼吸道滑向肺部,凛冽至此油然而生某种滚烫的错觉。多年后,我读到马孔多“烫手的冰”,不禁微笑,向幼时守在冷柜前的自己遥遥致意。
兰姐说:“你不要吃这些,脏。我另给你拿。”她的口气不容置疑,于是乖乖等着她从冷柜一角拿出奶油棒冰给我吃。
口感柔滑的奶油棒冰,当然不是在这里加工的。兰姐的雪糕工坊在当时还不具备这样的技术,而作为一个值得被信赖的雪糕批发铺,奶油棒冰怎么能少呢,于是只好从外购来,假装‘自产自销’。
每当吃完奶油棒冰,我蹦蹦跳跳地回家向母亲炫耀的时候,我妈会拉着我的手,又回到雪糕批发部。
当我看着她和兰姐为一把零钞进行艰巨的拉锯战,胡永大在旁漫长地笑着时。
我开始准备吃第二支。
母亲说:“回回都白吃,啷个(怎么)好意思嘛。”
兰姐把钱又从东线推回西线,坚守着她的‘诺曼底’:“嬢嬢(阿姨)看你说的,个小娃儿能吃多少,未必然还把我店吃垮杆了(倒闭)。”
(张,你说你记不清对话,所以这一段是怎么回事。当然是根据回忆来杜撰,亲爱的驴们。)
摧毁雅典的不是肌肉发达带着刀剑的野蛮人,摧毁雅典的是时间。兰姐的铺子完全承放得下再多几个小孩的不知餍足,使她最终倒闭的是商业。
原本在她的盈利计划里,是给附近乡镇的杂货铺供货,由于她不需要考虑原料(自来水和劣质色素都不需要什么钱),不需要考虑人工(唯一工人胡永大是她的丈夫),不需要考虑房租(来自叔叔的友情价)。因此只算前期设备支出,以及电费,她能比一般的雪糕批发部价格来得低。
然而,开始着实热闹了几天,后来就进货者寥寥,及至再无人上门,池水放空了水,胡永大摘下了口罩。
这是为什么呢,兰姐想必有过这样痛苦的思考。
很快的她就不用再胡思乱想,由一个她的同学口中得知了真相,这名同学是附近乡场的,之前也找兰姐进过货。他给兰姐说,最近新进的一批雪糕,价格比兰姐所产的还便宜几分几毫。
兰姐惊愕住:他们纵然有自来水廉价色料,但是胡永大只有一个啊。
大型的雪糕批发铺子,完全可以长期不计成本甚至贴钱卖着货品,借此来弄倒不识时务的后起之秀们。
兰姐耗不起,色素有保质期,胡永大需要吃饭,当然占更大头是冷柜的电费。
好似起初兴冲冲创业,这次落寞也促,只用几个短句就能关门大吉。设备转手,原料售出,永久歇业。
她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第二次创业,似乎担心跑慢了,倒闭的厄运就会彻底在她身旁安居。
3
对于前次的教训,据她本人坦露在与胡永大的深夜“谈心”中(她谈她的心,他听 )。也总结出了经验教训。易于储藏不担心销路无需设备时时运转,综合以上几点,她开始制白酒。
粗磁的大酒缸,成堆冒尖的高粱,冷凝气管……一切都准备好,命运会把每个人送到合适的位置上,兰姐在外面联系酒的业务,胡永大重新戴上口罩,站在高高的桶前搅拌高粱。
自从卖酒之后,我与她家的友谊彻底断交。只是有次夏日午后,停了电天气火热,蝉在行道树上幸灾乐祸个不休。母亲说,你去兰姐酒坊那边睡嘛,那边阴凉。我乖乖抱着小凉席去了,在酒坊地上打起地铺。
正睡得熟,电来了,有一炉正要出酒。原浆热滕的酒气缠绵着与空气撞了个满怀,连着我的梦也被拥在里面,在梦里我一碗接一碗地吃着醪糟。醒来时,已经晚上。
白酒生意正和使我迷醉的那场天气同样如火如荼,稍有些不如人意的地方是胡永大因为这个工作,患上了职业病:
成为了一个酒鬼。
他摘下了口罩。
白酒生意持续了两年多,在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情况下,兰姐宣告生意倒闭。
大家隐隐约约猜出了原因,他打她。
那个素来被她轻蔑当成畜力的上门女婿,喝了酒之后,不知道是找回了自己还是迷失了自己。
关门之后。胡永大戒酒,她反思。在此期间内,大概乡下的老奶奶也听说了夫妻不睦,于是把经由她一手带大已十三岁的孙儿,像捎一封劝和信似的捎到这个家。
我们得花些笔墨来说说这个叫小虎的孩子,他无可避免地被老人给惯坏了,认为世界都该任他取夺,就像年迈的奶奶总是为哭闹而妥协摘下房檐下挂着的柿饼。
当他来到镇上,在‘新世界’里很快碰了壁:世界不再予取予夺,他的爸爸在忙着克制酒精的衍生品——暴力,他的妈妈尚未变得衰老到会对小孩慈祥的年纪——再说她的热情只是在生意。夫妻俩使小虎意识到,你是孩子,你仅仅是个孩子。哭闹变得没那么有效,甚至效用微乎其微,小虎感觉到就像是巫者突然失去了神力。
不过,他没有回到他本该被规训的位置。请注意,我不是说某一个人,而是往往某类人都有种危险的逻辑:
世界不再随我心意,是世界发生了问题。我得用花招、诡计、暴行将它“治愈”。
小虎和我哥哥同龄,他转学之后,和我哥哥念同个班。我哥哥说,我讨厌他,他敲诈小孩钱,骗同学东西吃。
我们镇初中与小学就隔着一道墙,某天我上学,看见小虎骑在墙上,在指挥一个小孩给他去买肉包子吃。小孩怯怯地问他拿钱,他笑了笑,往地下吐了口吐沫。
那是一种极其残忍的笑,他原本长相肖似父亲,可那一笑之后,让人很难相信胡永大‘木胎’一般的五官会结出这样的‘恶偶’。
在兰姐与胡永大尽释前嫌之后——最后的淤青似沉没的陆地褪去,她甚至还留恋地拿手指戳戳大腿窝,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痛楚。丈夫重新唯唯诺诺,通过吸烟戒掉了喝酒。儿子也来到了身边,一切都很好,可以开始第三次创业。
4
第三次比起前两次有一个明显的不同,需要被指出,那就是经过一冬的蛰伏反思,以及阅读成功杂志之后,兰姐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那些成功杂志是我母亲的藏品,母亲从我懂事起就热衷于订阅各种杂志,我也趁着这个便利,阅读过不少。成年后,我很为这段经历愧疚,就我阅读过有限的大作家传记中,他们都反复强调,杂志是有害的,压根不能算作书籍。
但是各位,我们不得不承认智慧是有根性的,人人造化不一,同样的杂志,鄙人只被催化了俚俗的遣词造句(诚如你们所看到的),而兰姐却从中悟到了‘天人之谜’。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我们可以浪漫化之,像阳明先生在龙场长笑一声,终于领悟到“知行合一”的心学总纲那般,兰姐或许兴奋地从床上坐起,一巴掌将胡永大呼醒:
“我知道了,是风水,是风水的原因。”
没错是风水,斯蒂芬·周的黯然销魂饭好吃到催泪也仅仅是因为加了洋葱。
如果行动力是种美德,那我们余下的篇幅都得为表扬她而用净。第二天大早,她怀揣着‘感应’,无情地向自己的叔叔说要退租,并且解释了风水的原因。
叔叔愕然答应了退租,在兰姐离开之后,感叹地骂了一句:“憨(傻)婆娘”。这个时候,在桌边写作业目睹了全过程的小孩说:“爸,你又讲脏话。”
镇就这么大,兰姐起腾挪移新的‘风水宝地’,就在对面一条街的街头。作为一个理性的小孩,我并不认为她和我们家退了租,就消磨掉了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关系。
我时常罔顾母亲的呵斥,小跑着过去,找到在店内忙碌的兰姐,和她细声细气的问好:
“姐姐,又在做蛋糕呀。”
深感痛心的是她对我这个‘弟弟’的爱护程度仅限于把一些失败的半成品交给我大快朵颐,等到她技艺越渐精进,对我也就开始‘大义灭亲’。
胡永大随着生意的转型彻底没了用武之地,蛋糕房站不下一匹马,同样的也站不下胡永大。在不需要用蛮力的地方,胡永大不会开果酱罐,总是挤破裱花。
为了不把劳动力闲置,在老婆的督促下,他去了广州打工在一个木材厂当卸车工。别了,胡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