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湾广场的双皮奶:凉了又热的红豆,等了几十年的琴师

来广州找工作那年,我租了和平路 7 号旁边的老骑楼。中介只说 “离荔湾广场近,买东西方便”,没提街坊们私下叫它 “荔湾鬼楼”—— 直到第一个半夜,我听见了《帝女花》的调子。

骑楼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趟栊门的木栅子磨得发亮,楼梯踩上去 “吱呀” 响,像老人的咳嗽。我住三楼,窗正对着荔湾广场的侧门,广场里的商铺大多关着,掉漆的招牌在风里晃,“糖水铺”“粤剧戏服” 的字迹模糊,倒像褪了色的旧照片。搬进来第一天,楼下开凉茶铺的陈姨就拽我:“姑娘,夜里别往广场走,尤其别听那粤剧声。”

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 “房租便宜”,笑着应下,转头就把凉茶铺的龟苓膏吃了个精光。

第一个异常出在凌晨一点。广州的夏夜潮得黏人,我被一阵细弱的粤剧调子弄醒,是《帝女花》里的 “香夭” 选段,“落花满天蔽月光” 的唱腔裹着潮气,从广场方向飘过来,细得像丝线,绕在窗棂上。

我爬起来扒着窗看,荔湾广场里竟亮着盏灯,在糖水铺的位置,昏黄的,像戏台上的聚光灯。灯下好像有个人影,穿水袖戏服,正对着空无一人的桌椅比划,水袖甩起来时,能看见袖口绣的白梅。

“谁在唱戏啊?” 我朝广场喊了一声,调子停了,灯也灭了。只有风卷着骑楼的木棉絮,打在窗玻璃上,“沙沙” 响,像有人用手指轻刮。

第二天我问陈姨,她正用铜壶煮凉茶,听见这话手猛地一顿:“你也听见了?”

陈姨说,和平路 7 号以前是粤剧戏班的后台,民国三十六年,戏班有个叫玉瑶的花旦,唱《帝女花》唱红了半边天。她跟戏班的琴师阿明好,每次唱完戏,阿明都会在糖水铺给她留碗双皮奶,撒满红豆。后来阿明被抓去当兵,临走前跟玉瑶说 “等我回来,就听你唱完整场《帝女花》”。

“玉瑶就天天在戏班等,唱完戏就去糖水铺坐,双皮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陈姨的声音压得很低,铜壶里的凉茶 “咕嘟” 响,“后来有人说阿明死在了战场上,玉瑶当天就在戏台上唱《香夭》,唱到‘我命丧黄泉天可悯’,就从台上跳了下去,手里还攥着块广绣手帕,上面绣着白梅。”

我浑身一凉,突然想起昨天收拾房间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了块东西 —— 是块米白色的广绣手帕,边角磨破了,上面绣着半朵白梅,线脱了头,像没绣完。当时我以为是前租客落的,随手放在了衣兜里。

当天夜里,粤剧调子又响了。这次更清楚,还混着 “叮叮” 的声音,像胡琴的弦在颤。我摸出那块广绣手帕,走到窗边,朝广场的糖水铺晃了晃。

调子停了。过了一会儿,广场里的灯又亮了,那个穿戏服的影子站在糖水铺前,朝我举了举手,手里也攥着块帕子,跟我手里的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帕子上,白梅旁边多了个小小的 “明” 字。

我吓得把帕子扔在地上,转身往卧室跑。刚关上门,就听见 “嗒嗒” 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像是有人踩着绣鞋慢慢上来,水袖蹭过木栅子,“沙沙” 响。我回头,地上的广绣手帕竟自己飘了起来,慢慢落在梳妆台上,帕子上的半朵白梅旁,突然多了滴暗红的印子,像干涸的胭脂,又像没擦净的血。

第三天,我壮着胆子走进荔湾广场。侧门的铁锁锈得厉害,推开时 “哐当” 响,霉味混着旧糖水的甜腻味扑面而来。糖水铺的柜台积着厚灰,柜台上摆着个青花碗,碗里还剩点双皮奶的残渣,干得像石膏。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件水袖戏服,袖口绣着白梅,跟我夜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戏服旁边,挂着把胡琴,琴弓断了根弦,琴身上刻着个 “明” 字。我伸手摸了摸琴身,竟有点凉,像刚有人用过。

“她在等阿明回来,听她唱完《帝女花》。” 身后传来陈姨的声音,她手里拿着张泛黄的戏票,“这是玉瑶最后一场戏的票,上面有她的签名。”

戏票上写着 “民国三十六年,玉瑶主演《帝女花》”,签名旁画着朵白梅,跟手帕上的一样。我把广绣手帕放在胡琴旁边,刚直起身,就听见 “叮叮” 的声音 —— 胡琴的断弦自己接上了,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拉了起来,《帝女花》的调子慢慢响起来,比夜里听见的更清楚,带着点哭腔,绕着糖水铺的桌椅转。

阳光透过广场的玻璃顶照进来,落在戏服上,竟有点暖。我回头,看见陈姨抹了抹眼睛:“总算…… 有人陪她唱戏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听见夜半的粤剧声。陈姨说,有天早上她看见荔湾广场的糖水铺前,摆着碗热乎的双皮奶,撒满红豆,旁边放着块广绣手帕,上面绣着完整的白梅,还有 “玉瑶”“阿明” 两个小字,像一对名字。

我住满半年就搬走了,走的时候把那张旧戏票放在了胡琴上。路过和平路 7 号时,看见几个老人在广场里唱粤剧,《帝女花》的调子飘出来,混着早茶的虾饺香气,竟有点热闹。

后来我再也没去过荔湾广场,直到去年秋天,朋友给我发了张照片 —— 广场里的糖水铺重新开了,柜台上摆着青花碗,碗里是热乎的双皮奶,墙上挂着块广绣手帕,上面绣着白梅和两个名字。

朋友说,有天晚上她路过广场,看见糖水铺里亮着灯,一个穿戏服的姑娘坐在桌前,对面坐着个拉胡琴的男人,调子唱的是《帝女花》的 “花烛夜”,比 “香夭” 暖多了。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的包里,竟多了块广绣手帕,上面绣着白梅,旁边写着 “谢谢”,字迹娟秀,像玉瑶的签名 —— 我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窗外的广州正下着雨,我摸了摸那块手帕,带着点骑楼木棉的香气,还有双皮奶的甜腻味,像那年夏夜,荔湾广场里飘来的粤剧调子,软乎乎的,再也不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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