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惆怅、华胥梦短

                                    1

周坫青往嘴里塞上最后一块马蹄糕，同事来找："坫青，贵客上 门。”

她抹了抹嘴边的碎末，随口问：“谁？”

“特地清场相待的，萧先生。”同事说。

周坫青立即起身，找了面镜子整理仪容。镜中女人短发淡妆，琼鼻秀眉，一双眸沉沉的。

“萧先生啊。”周坫青一声长叹。

谁也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只听说过他给国家博物馆捐赠过天价文物。 他常年混迹古董行当，是个很出名的藏家。

没几个人见过他本尊，无论是拍卖会还是博物馆落成剪彩，一律是由秘书代劳。连杂志采访报道，都是通过电子邮件沟通，完全没有照片和视 频流出。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拜访一间私人收藏馆，实在神秘。

为了他的到来，收藏馆特地清场，给大多数员工都放了假。萧先生还派 了安保人员提前检查。这样大张旗鼓，偏偏馆长还觉得萧先生的到来使收 藏馆蓬荜生辉。馆长点了周坫青做讲解员，并叮咛加瞩咐，一定要给萧先生留下好印象。

她拨了拨刘海I扣好衬衣的第一颗扣子，走出办公室。

周玷青行至大厅，刚刚站定，会馆大门便被从外面推开，一行五人走了进来。有馆长，有秘书，有保镖，还有萧先生。无需旁人介绍，周坫青一眼便知谁是萧先生。搞古董行当的，眼光要好。值钱的东西有种神韵， 很难言说。

人也一样。

萧先生比她想象中年轻，眉目幽深，肩宽腰窄，身形高挑，一件熟褐色的皮夹克被他穿得风流倜傥。

两个人对望，她眨了眨眼，只觉得此人眼熟。

还没来得及思考，周坫青的后腰就被同事捅了一下。同事挤眉弄眼，周 玷青迅速会意上前：“萧先生，接下来将由我为您解说馆内藏品。”说着，周 坫青指了指胸牌上的名字，又伸出右手，“我是周坫青。”

“周小姐你好。”萧先生颔首，手也不伸。

她讪讪地收回右手，走到人群的前面。她走路的步子不大，鞋跟在大 理石地面上敲击出脆响。她的声音更脆，像是出谷黄莺。萧先生听得眯了 眼，拨开保镖，上前两步，和她并排站立。

周坫青只觉鼻间有白檀香，转头时看到萧先生的侧脸。离得近了，她 看得更清楚。男人眉目如画，右眼下有一颗赭色小痣。他眨眼看向她时， 她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介绍完馆内布置，周坫青问：“萧先生想先看哪个馆？”

“听闻贵馆藏有一架销金屏？ ”萧先生问。

销金屏风，所用的销金工艺，是在器物上嵌金色线。《宋史》中曾频 频记载销金屏的故事。什么样的古董珍贵？有历史记载的古董格外珍贵。 周坫青闻言一笑，点了点头，引萧先生往展厅移步。

几个人在展厅站定。展厅内的灯光经过精心调试，落在那架销金屏 上。屏风上布有丝帛，丝帛上的金线勾出振翅蛱蝶。屏芯还有折枝花伏 延，枝枝蔓蔓，自有趣味。

透过丝帛，萧先生看到销金屏后透出四行字。那四行字不甚清晰，他弯腰往前走了两步。

周坫青暗叫不好，想要上前挡住萧先生的视线。哪知他先念出声来：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他看向周坫青，似笑非笑：“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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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摹了书法字，摆了几处没找到适合这句话的情境，找到这里来了。巡视的工作人员疏漏了，没把我的字摘掉。”周坫青红着脸解释。 馆长的眼刀已经飞了过来，萧先生直起腰身，转头对秘书说：“这个销金屏要了，那幅字，一同拿了。”

“啊？ ”周坫青愣住。

销金屏按市价报给萧先生，周坫青的字白送。临走前，周坫青站在大厅送别萧先生。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 周坫青摇头。

萧先生抓了她的右手，用左手食指在她的手心写字。他的指尖温柔， 一笔一画融入她的肌肤腠理。

“萧宴宸”

这是他的名字。

同事日日念叨："周坫青，周坫青，你走了什么狗屎运？” 周玷青懒得搭理，小心翼翼地把玩着手里的小枕屏。她念念有词： “小枕屏儿，面儿素净，吾自爱之。”

同事调侃：“小坫青儿，面儿娇嫩，萧生爱之。” 好在周坫青手稳，不然手里的枕屏肯定落地。

她将物什收入木箱，登记造册收入库房。回到办公室后，她对同事说："不理你了，我去吃午饭。”

“别理，最好暍下午茶时也别理。你找萧先生去凑第二杯半价的下午茶。”同事调侃。

周坫青被逗得脸更红了，拿了钱包跑出收藏馆。

鳞次栉比的楼房将城市的街道分成细细的河流，人像鱼般穿梭其中。 周玷青走过两条街，去便利店买了炒面和鸡肉脆骨丸。她将手里的食物放 在桌上I又去端奶茶。转头时，桌边有个戴鸭舌帽的人落座。

那人将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眉目。可熟悉的白檀香传来，周坫 青不禁心头一跳。她压低声音问："萧先生？”

他弹了一下帽檐，那双幽深的眉眼便显露出来。“怎么谁也不猜，偏偏猜是我？ ”萧宴宸问。

“香味。”周坫青说。

萧宴宸耸了耸肩：“你倒是长了个灵巧的鼻子。”

“过奖。”周坫青笑。

她落座，捡了鸡肉脆骨丸吃，晈下第一颗后，只觉手上一空。周坫青 一脸诧异，萧宴宸夺了竹签，笑着把另外两颗丸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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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坫青护着身前的炒面问："萧先生，你不会连面也要抢吧？ ”

"看起来太咸了，奶茶倒是可以考虑。"萧宴宸摸了摸下巴，像是在认真考虑。

周坫青想了想，把奶荼递给了他。她问："原来萧先生私下也会来这种小店？"

"经济不好，消费降级。"萧宴宸暗叹一声，美自流转，还真露出了几分可怜。

周坫青捂紧了自己的小钱包，千万不能被这人骗了。

看到她的动作，萧宴宸笑了，他端过奶荼："看你在此，进来和你打个招呼。你写的那几行字，很有意思。"

周坫青轻吁口气：'不是原创，之前听人说过这句话，后来查到出处，来自能剧理论《花镜》。”

"你喜欢人偶吗？"萧宴宸问。

"比起人，更喜欢人偶。"周坫青说、 “为什么？ ”

他们更像人类的雏彤。”周坫青说。

萧宴宸喝完奶茶，勾了勾手指，身后的保镖递上了一个礼盒。

萧宴宸递给周坫青，说："本来想去收藏馆给你的。”

这是什么？"周坫青问.

"礼物。"

萧宴宸扬了扬手，和保镖一起上了车。周坫青匆匆吃完炒面，抱着盒子回到收藏馆。

同事还没回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办公室。她平复了心绪，拆开礼盒。 里面有一个精致的人偶，人偶手腕上有标签。她拆下标签细看，终于想起那张脸力何如此熟悉。

她掩上盒盖，将盒子放入杂物柜。

下午三点半，馆怯抱着纸袋冲入办公室。他谄媚地站在周坫青身后： "萧先生给我们送了下午荼。”

同事举着水杯，嘴巴呈圆形："不是吧，我述真有预言功能？"

周坫青努力地踉着笑，笑了半天，只觉得嘴巴酸。

来收藏馆工作前，周坫青在一家整容医院工作。医院的服务对象是战争后脸部受到严重创伤的士兵，他们为士兵恢复面孔，让士兵们能够更好地融入社会。

有一天，医院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连名字都没有，大家称呼他为X先生。

X先生来这里，是为了换脸的。困为手术前需要做全身检查，X先生 便在医院住下了。

他不是士兵，院怯说，这人很有背景。周坫青被拨去照管X先生的日常，院怯叮瞩她，不要多说话，听盼咐照办就好。

没见过X先生之前，周坫青以力他脸上有什么严重的伤痕。但两个人第 一次见面,周坫青却有些意外。他五官端正，骨相周正,长得挺好。

周坫青满腹疑惑，但她谨记院长的话，没有多说一句话。

X先生很安静，话少。每天除了做必要检查时会回答医生的话，其余时间不是折纸，就是看书。他折纸只折蝴蝶，看书只看古籍。

一曰落雨，周坫青来病房，见纸折的蝴蝶落了满床。X先生正在窗边站着，看庭院里的风景。她将那些蝴蝶收在纸箱中，不由得叹出一句词： '破我一床蝴蝶梦，输他双枕鸳鸯睡。"

X先生闻言抬头，说："向此际、别有好思量，人千里。

周坫青很意外，看向X先生。两个人相视一笑，他说：一首咏雨词。”

像是精密的齿轮晈合出了差错，她感觉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人触摸到 了。

自此，周坫青来病房的次数多了起来，对此X先生倒也没有异议。他们俩会传阅同一本书，交流彼此的读书体会。

周坫青喜欢古董，偶尔会带些小玩意儿来给X先生赏玩。X先生似乎精于此道，总能品评一二、那 段时光，周坫青每日最开心的事就是上班，因为可以见到他。

                                4

一日，X先生去检查身体，回来时看到窗边有成串的纸折的蝴蝶。清风 吹拂，蝴蝶振翅。周坫青见X先生愣住,有些忐忑地问："不喜欢吗？"

X先生轻捋蝴蝶串成的帘幕，轻声感叹："生死去来，栅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他扯断了线，蝴蝶落了一地。周坫青心头一颤，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 事。

X先生转头走向周坫青，握住她的手，小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记住自己的长相？

"拍……拍照？,周坫青吓了一跳。

"我不能留下任何照片。"

两个人离得很近,周坫青很轻易就着到了X先生眼底的无奈和悲伤。 不知为什么，眼前之人明明很完整，却有种支离破碎的味道。

周坫青想了又想，说："我认识一个制作人偶的艺术家，也许，他可以帮忙。"

X先生释然地笑了，对周坫青说："谢谢。”

应下X先生的话后不久，周坫青就被调离了他的身边。她从医院的电脑里复原了X先生之前留存的整形前的照片和骨骼图片，寄到了那位艺术家的工作室。

人偶制作完成后，那位艺术家就直接寄到了X先生事先留下的地址。

在X先生手术后的恢复朗，周坫青想过去再看着他。可病房前来了好多保镖，除了医生以外，其余人等不许随意进入。

甚至连出院时，周坫青也没有再见到他。后来医院因资金问题关闭了，周坫青被那位制作人偶的艺术家介绍到私人收藏馆工作。

可谁能想到，收藏界有名的萧先生竟然就是X先生。

周坫青连着几日失眠，一闭上眼睛，都是X先生抚摸着那串纸折的蝴蝶，然后猛然扯落的画面。

梦里有道声音，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后来萧宴宸又来拜访。这次也是提前清场，大费周章。

萧宴宸和随行人员到达，周坫青走上前去：’萧先生，好久不见。

"礼物可还喜欢?"萧宴宸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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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坫青望着他，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想起来呢？" 萧宴宸的声音几不可闻："因为我快忘记了,我快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 周坫青脚步一顿，心像被人紧紧拽住，几乎快要爆炸。他明明在笑,却被绝望挟持。

她的呆滞让旁人看出了端倪，萧先生的秘书问："周小姐，你怎么了？ ” 周坫青甩了甩脑袋，迅速回神。她摆出职业的笑容说：“我只是在想，萧先生见了那么多屏风要不要看一架素屏。”

"好，你带路。”萧宴宸说。

一行人移步去展厅参观，周坫青开始解说唐制式的素屏，话还没说完，萧宴宸突然凑近。

他那颗赭色的泪痣近在眼前，她憋红了脸，差点忘了呼吸。“鼻尖上落了睫毛。”萧宴宸伸手，在她的鼻尖轻点了一下。周坫青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眼睛只敢看向他的鞋面。看了许久，她听他说：“素屏上添几个字，你写好了，我来拿。”

“啊？ ”周坫青慌忙抬头，

“我添字？添什么字？ ”周坫青惶恐。

“爱写什么写什么。”萧宴宸扬了扬下巴，对秘书说："付款去。”下班时，周坫青换掉工作服，手指在外衣小口袋里摸到一小片硬物。 她掏出来一看，是手机储存卡。

周坫青不自觉地想到萧宴宸突如其来的靠近。

难道是那个时候，他放进来的？

周末休假，周玷青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后，她拿起书桌上的手机，又看到那片小小的储存卡。

时间已经过了两周，她既没想好在素屏上写什么字，也不敢插储存卡到手机里。

越是接近萧宴宸，她越是不敢触碰。当初相识就像是一场梦，每每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这不像是真实发生的事。现在他又突然出现，周坫青生怕再进一步，这人又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周坫青拿着储存卡左思右想，心下一横，还是插入了手机里。她在内存卡中搜索许久，找到一个加密文档。

密码提示是“NAME”，周坫青想了想，将萧宴宸的名字拼音输入其中，文件被解锁了。

文档里没有长篇大论的东西，只是每曰随笔。她翻到最后，从曰期最远的那一天开始看起。周坫青留意了1时间，那一天，比萧宴宸来医院的 时间还要早一年多。

“被接到萧家，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住处。妈妈再三叮嘱我不要闯祸，要让爸爸和奶奶喜欢。”

往后翻，好几条都是他在萧家的生活。他没见到爸爸和奶奶，只有家 庭医生在不断地为他做检查。

周坫青吞了口口水，指尖微颤。

“终于见到爸爸了。爸爸说我这张脸不好，奶奶不喜欢。我需要做个 小手术，才能去见奶奶。

“所谓小手术，就是整容手术，他们想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拒绝过，也抗拒过，可他们以妈妈的安危来要挟，我只能妥协。“我终于知道了我需要变成谁，是爸爸的长子，死在国外的哥哥。他 是萧家的象征。

"在许诺给妈妈一大笔补偿后，我还是点头了。妈妈过得太苦，我不 希望她不幸福。”

周玷青捏着手机的手指越来越紧，心也越跳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