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少兒不宜內容，孝子賢孫慎入。
給小霜~~
昨晚，閨女咳嗽得厲害，兩點多我爬起來，給她餵藥喝水，蓋被子擦汗，一直握著她的手，摸著她的頭。每次聽到她的喘息聲咳嗽聲，心都揪著。所幸，燒退了。一夜無眠。天亮了，她沉沉睡去。拿起手機，就看到你的文。心裡有種難受，瀰漫開來，心臟隱隱做痛。
有些話不吐不快，但是，我猶豫。我的專業和國人的文化傳統畢竟有差異，一直在自己的圈子默默耕耘十多年，本就沒什麼興趣挑戰大眾底線，不想嘩眾取寵也不想冒天下之大不韙。平時工作中，我們的原則是不求不助，只有那些在苦海掙扎已久，幾乎被沒頂，迫切想要回頭的人，才有勇氣有膽量在我們的陪伴下，面對一些不得不撕開的慘烈真相。
依依鼓勵我，還是寫出來。於是我想，也許可以試試，就權當我們之間的私房話。因為，這些話，確實未必適合在任何場合高談闊論。好在，我們在這個群裡這個組裡也呆了些時日，彼此都有些了解。我假設，以我們的關係可以承受這些話，也可以暫時允許彼此進入對方的隱私邊界。如有冒犯，我先行賠罪。
壹~~
我就曾是那個別人傢優秀懂事乖巧的孩子，從不曾叛逆。據說，兒時輾轉被寄養在老保姆姥姥奶奶院裡大嬸家，適應力超強，從不哭鬧，習慣了看人臉色。早早被送幼兒園，仍不哭鬧，還幫著老師哄別的孩子，口齒不清地告訴他們，爸媽去上班了要掙錢，不要哭，他們下班會給我們買糖吃...這番話，搞得老師都唏噓不已。只是，漸漸地，我搞不清自己的家在哪裡，變成了野孩子。整天在外瘋跑，不知躲避危險，數次讓自己的小命懸於一線。
最近陪閨女去遊樂園玩耍，又看到類似情形，有的小孩渾然不知危險所在，直愣愣從高處邁下，即便摔倒，也不知疼不知哭。我的心又在作痛。四下尋找孩子的爹媽。無一例外，他們或埋頭遊戲，或與人說笑，或根本不見蹤影。於是，我明白了，所謂鋼筋鐵骨的孩子，就是這樣煉成的。大概從那時起，我們就知道了，既然無人心疼，自己也就不值得被珍惜，習慣了無視危險勇往直前，哪怕傷痕累累，也毫無感覺。作死作死，作踐的是他們給的身體髮膚，死的是我們自己的心。
我的記憶裡，除了幾個小夥伴，還有院裡最喜歡我陪我彈琴唱歌的趙叔，很少有父母的痕跡。所以，我成了個愛攢東西的小老鼠，從小到大各種小物件，小紙條筆記本小玩具，都捨不得扔，因為那上面都有我的痕跡。所以，我最恨斷捨離。我怕它們會消失，我的記憶就斷了，我的存在感也會斷裂破碎。那本該是由父母的陪伴鏈接的部分。可他們總是很忙，忙著為人師表忙著教書育人，忙著桃李滿天下，忙著循循善誘。他們的耐心，都給了學生。
以至於很多年後，還有學生在微博回憶，認為他們是自己生命裡，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要的人。看著他們自豪欣慰的樣子，我倍覺荒誕。也有些迷惑，他們是不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呢？雖然他們常常是隱形的，但我知道，他們在幾十年內，都曾是我最想取悅的人。為了這份取悅，我幾乎付出了半條命的代價。
野孩子回城不久，小升初落榜被分到一所破落中學。他們的歎息聲聲在耳，從失落到絕望毫不避諱。似乎這只是我一個人的錯，與他們被下放山野，鄉村小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毫無關係。於是，我只能自己臥薪嘗膽，六年，考入帝都名校，然後考研再入名校。除了沒出國，上學幾乎上到了頭，他們滿意了嗎？我不知。因為，我從未聽到過任何誇獎。還因為，他們不斷有其它對我不滿的事情。
我問自己，他們愛我嗎？抑或，他們其實只是更愛自己，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幻想？所以啊，小霜，你大可不必再為自己落榜自責內疚，你看，名校出身的我，一樣無法讓他們滿意。他們只是習慣了不滿，對自己對別人對世界都是如此，而且多半寛於律己，嚴於律人。
貳~~
我戀愛了。很不順利。大概因為性格問題，屢屢撞得頭破血流。大學時還因為一個詩人同學以死相逼，鬧到系裡，被請了家長出面解決。他們自然覺得沒面子。只有各種呵斥，指責，沒有一句安撫。只有我自己瑟瑟發抖，在大雨中狂奔，懲罰自己。快畢業了，我接受了青梅竹馬中學同學的表白。只因覺得安穩，踏實。
沒有祝福。他們暴跳如雷覺得門不當戶不對，斷絕關係要死要活的戲碼，一演就是五年。正值讀研，他們一句你是老大是姐姐要承擔責任，我不僅負擔了自己的生活費，還擔起妹妹自費大學的全部學費。每天別人趕著去教室，我騎著二八逆著人群去公司參加商務談判。功課只有留到半夜，在通宵自習室頭懸梁，好像我是個鐵人，不需要吃飯睡覺。
終於，hk回歸，我也嫁了。他們更多是無奈，送給我的新婚禮物就是，女婿不必改口了，繼續叫阿姨吧。我能怎樣，只有欲哭無淚。我那樣在乎他們，等得滄海桑田等得几度分手心力憔悴重度抑鬱，為了他們回心轉意為了留住最後的血脈情分。結果，如此。我只有，接受。
我又問自己，他們愛我嗎？抑或他們還是更愛自己，愛控制愛順從愛強加自己的意願，哪怕是婚戀這樣的私人領域？所以啊，小霜，你也不必再為自己的婚戀之事而內疚自責，他們恐怕永不會滿意，因為他們只是想控制，想讓所有人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他們也無力祝福，無力容納孩子獨立的自我，無力面對孩子要長大要遠離的事實。他們一生未被尊重過，所以也不知如何尊重別人，尤其是他們會想當然地拿子女當私產，覺得可以為所欲為。
有人可能覺得，這太過危言聳聽？那是因為你們從未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或者關押重刑犯監獄的高墻之內駐足過，那裡每天都在上演這樣的人間慘劇，人人都是主角，不需任何排練。持續被侮辱被損害的孩子長大了，成為精神病人或罪犯，父母依然可以高高在上，保持清白無辜的樣子。留下那些孩子在地獄，獨自，苦苦掙扎。誰之罪呢？誰該受罰呢？
叁~~
婚後我繼續疲於奔命，兩地分居，獨自奮戰，只為了完成他們的夙願，回帝都養老。從白領到金領，燈紅酒綠醉生夢死，房子車子票子都有了，健康沒了。一大家子都來了帝都，卻是在我的病房聚齊。仿佛一夜之間，結束了光鮮亮麗前途無量的職業生涯，嘗盡人情冷暖。病中，依然能感覺到他們的失落。很快，被催著上班，怕耽誤前程怕老闆不高興。大病初愈，如一灘爛泥，被他們攙扶著親自送上公車，目送著去上班。
他們不知，我只能坐一站地就偷偷下車，自己再打個車到公司，因為公車上站不住，甚至出租上坐不起來，司機不願載我，反復問姑娘你沒事吧，可別在我車上出事啊。建國門的地鐵站，我最怕電梯停掉，仰望高高的階梯爬不上去。之後很多年我拒絕再坐公車，不是矯情，是無法痊愈的心病。那時，我居然不覺得自己需要也有權利休息，當然，他們也不覺得。
後來我一次次問自己，他們愛你嗎？抑或，他們更愛那優秀的光環，更愛那個權利遊戲中身處高位的你？所以啊，小霜，你也不必為自己還沒能混入世界五百強而自責內疚，你看我已經混進去又混出來了，依然無法取悅他們。因為他們心裡，是要把自己混得不夠好的種種失落都通過你得到補償，他們不如意的一生都要你來負責，他們所有不開心都要你來承擔，所有幻想也要你來實現。我們從小就不得不擔著這些負重前行，所以早崩潰早託生。這是我的血淚教訓，一線單傳給被我搶親壓寨的你！
為人妻多年，我曾依然多年搞不清，自己跟他們的關係，該是怎樣的？照顧妹妹照顧親戚，照顧他們的所有感受，想在他們前面做在他們前面。所有人都誇我好兒媳好姐姐好女兒，突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的婚姻岌岌可危。老公說，你從來都只覺得他們最重要，他們說什麼都是對的...甚至我還排在你妹妹妹夫後面，幸虧咱家沒養寵物！我傻了。原來，我一直都自以為是，自作聰明。
肆~~
婚姻亮了紅燈。健康也再次亮了紅燈。能怨誰呢？我已經是個成年女性，早就看似獨立，自食其力，但驀然回首，我卻一直跟他們糾纏在一起，把自己的喜怒哀樂跟他們牢牢捆綁在一起。還以為自己要對他們是否開心是否滿意負全部責任。雖然千難萬難結了婚，卻似乎一直活在他們的咒語裡，他們預言的一切，似乎都應驗了。
還有生孩子的問題。別人都有孩子了，都含飴弄孫了，你還沒生出孩子來，對得起誰呢？以前是學習機器，後來是工作機器，現在要按他們的要求，迅速轉變成生孩子的機器。不然，就還是讓人失望，不滿。各種犀利言辭，直戳心窩。不愧是最親的人，招招致命。
我再次問自己，他們真的愛我嗎？抑或，他們確實只能愛自己，他們怕你跟別人不一樣，他們無力容納你的任何特立獨行，他們寧肯你平庸，哪怕削足適履也在所不惜。所以啊小霜，別以為你戀了婚了，就能逃過去，後面還有生兒育女，還有各種婚內的攪和。只要你還把他們當做最重要最在意的人，總想討好他們，他們就總有權侵入你的生活，讓你無處可逃。
三年前，有了閨女。這是老天賜給我的大禮。也讓我最終有了力量，跟他們完成最後的分離脫鉤。看到他們以曾經對待我的方式，再次以愛的名義碾壓孩子，我不得不出手了。小時的我們，需要完全依賴他們才能活下去。長大的我們，為了所謂孝順，依然委曲求全。可我們的孩子，是無辜的。我是媽媽，我有責任保護她免受我曾經歷的那些。於是，矛盾不可避免，和諧也裝不下去了。
幾次衝突以後，距離終於拉開了。我和他們不再如以前那般親近，彼此客氣有加不再糾纏。他們變得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不得不停在我劃出的安全距離之外。因為我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們知道，為了女兒，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甚至犧牲血脈親情。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可以這樣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小家庭。我也第一次知道，不必再為他們的喜怒負責。你是你我是我，界限清晰。我為自己贏得了尊重，不再奢望他們的改變或理解。妹妹說，我知道，是姐姐在前面殺出一條血路，讓我可以退縮。
伍~~
這篇文，斷斷續續從一早寫到深夜。我都覺得自己太嘮叨。也有負罪感。似乎是血淚控訴，也是討伐檄文。小霜啊，別怪姐姐啰嗦，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都回不去了，無論曾發生過什麼。我們無法要求換一個更好的童年，少年或者青年時代。我笑言，除了爹媽換不了，什麼都能換，包括伴侶，朋友，師長，工作，房子，車子等等。你也不必求他們再多給自己些時間，除非你還是不想發自內心地離開他們，還想繼續當個小孩子，糾纏下去。
堅決不再糾纏。不再講任何道理。不辯解不爭論。不分對錯。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無論一個人還是倆人，還是仨人。沒有任何人值得我們犧牲自己去討好。小霜啊，好好珍惜自己善待自己保護自己，慢慢找個同樣珍惜你的男人好好生活。如果你感到不斷受到傷害，也大可不必強求自己相信他們一定是愛你的。學著建立邊界，守住自己的底線，不要再給別人任何傷害你的機會，哪怕是血緣至親。有人會說，你怎麼變得有些冷血，不如以前那般善解人意呢？我只有呵呵。
有時，看到日漸蒼老的他們，我也恍惚，所有這些愛恨情仇到底是真的，還是只在自己心裡上演？我的分析師說，我們更多地還是要處理自己內心的各種關係。前段時間，我抑鬱。你說，你也抑鬱。我說好啊，我們一起一起，哪怕蝸牛一樣，慢慢往上爬吧。抑鬱，意味著我們還有很大一部分滯留在過去，拒絕哀悼那些喪失。抑鬱，也意味著我們需要承認自己的恨和怨，不再一味內疚自責。然後，才是感謝他們讓我變得如此堅韌。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看著睡夢中的閨女，神情安詳。我從不要求她聽話乖巧，以後她學業如何是否優秀，我都願意把她當珍寶，不求她回報。因為陪她長大的過程，已經讓我感到莫大滿足和愉悅，以後還要看她遠行，祝福她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開心做自己，獨立思考，不媚俗。這是我能給她最大的禮物了，我願為此而努力。
小霜，姐姐也願你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