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天还黑着,尹扬就到晓琳家里集合,这时,晓琳和她两个弟弟已经开始忙活了,做饭、给车预热、摆弄干活的工具等。大家吃完饭就出发。
出了家门就是残夜。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启明星孤独在挂在天空。三个人在车厢披着棉袄、棉被坐在草垫子上,却依然抵不住阵阵袭来的寒气。一路颠簸、忽高忽低,只有四轮车“突突突”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大家迷迷糊糊,都不说话。尹扬正感觉沉闷无聊,却听到晓琳问他:“你冷吗?”尹扬回应:“还好。你呢。”“我不冷。”她说,然后伸过一只手,果然是暖暖的。
四轮车先走大道,又拐入山沟,再上坡、下坡,终于来到要收割的黄豆地。这块地朝向西南,位于山腰中间。这时,太阳已经升起,站在地头向下望去,一团团浓雾堆满整个山谷,满山都是红黄的秋叶和成熟的庄稼,到处可见农民忙碌的身影。
将四轮车停到地头,大家开始劳动。三个男人是主力,尹扬在中间开趟子,晓琳的两个弟弟紧跟身后。进了田地就像进了赛道,三个人不说话,也互不打扰,只有闷着头、弯着腰,挥舞手里的镰刀,像奥运会上皮划艇运动员。
太阳一点点升高,豆田也逐渐改变模样,没有黄豆的净垄成排地向山下延伸,像拼音本上的横格;割倒的黄豆稞成趟摆齐,像学生宿舍里叠好的行李。
天气越来越热,秋老虎开始发威了,逼着田地的人脱掉厚衣服,忘却冬的寒冷,找回夏的记忆。
地头那边传来晓琳的声音,该吃午饭了。她已经在树荫下辅上一块塑料布,摆上吃的东西,样数不少,有煎饼、馒头、大葱、咸菜,咸鸭蛋等,但都是凉的。唯一温热的,是不小心被暴晒过的凉水。
什么时间最美好?应该就是现在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饭、说着话,无拘无束、亲亲热热,共同体验着劳动所带来那份轻松、充实和愉悦。
短暂休息之后,继续干活。午后的太阳就像悬在头顶的浴霸,烤得头皮发热,却躲不掉。尹扬的体力下降明显,速度也慢下来。最难受的还是腰,累了一上午,现在痛得厉害,时不时就得站直了歇一歇。
晓琳这时靠过来,低声说:“你看你,不用这么拼的。”尹扬知道她关心自己,心里高兴,嘴上却说:“没事,还好。”心里在想,我对你是真心的,怎么能偷懒和糊弄呢。
下午虽然难熬,时间却不长。过了三点钟,秋老虎的余威散去,温度迅速下降,湿气上升,地面就有露水了。一天的劳动接近尾声,晓琳的父亲正好赶到,大家收起镰刀开始装车。
装完车就回家,一天的劳动就结束了。然后就是吃饭、休息、娱乐,那些快乐的事儿。尹扬却另有打算,他想陪晓琳在村子里走走,享受小小的二人世界。这念头一但生成,就像疯长的蘑菇,不断从某个角落冒出来,按也按不住,让他的心悠悠颤颤。
太阳靠近西山,一切收拾停当,可以回家了。满载一天收获的四轮车,刚出了地头,后轮就开始打滑,寸步难移。很明显,车太重,坡太陡,车头拉不动。
晓琳的父亲是总指挥,他下令:大家都到车后去推。
于是,前面车头“突突突”地喷着黑烟,弄出刺耳的嘶鸣,后面三个男人憋着气使着闷劲,含糊不清地喊着号子,一口气能推出七八米。而晓琳则守着两块石头,时刻准备递上来塞到后轮下方,防止四轮车后滑。
几十米就吃不消了,大家都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尹扬找到了百米冲刺后那种感觉,还远不止,算上一天的劳动,应该是马拉松之后的百米冲刺,而且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冲刺。而这才刚开始,坡顶还很远呢。
最终,四轮车还是来到了坡顶。尹扬极目远望,竟然有所感悟:爬坡是最累的,而山顶才有最好的风景;爬的过程中累死累活,回头看也不过尔尔。他想起老祖宗说话:没有爬不过的山、过不去的坎,这就是人生啊。
诗兴如巨浪般涌来,不可抑制,他搜肠刮肚半天,面向山谷吼出两声“啊”。第一声“啊”表达登山后轻松愉悦的心情;第二声“啊”蕴含对人生的深刻思考。这首诗就这两个字,诗名叫“登山后有感”,吟诵时要靠语气变化,才能表达出其中意境。
转过身来,发现晓琳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她已经摘掉围巾,白皙的面庞在落日余辉映照下,笼罩着动人的光泽,散发出充满魅惑的气息,让尹扬足足呆了三秒钟。这才是最美的风景啊,应该好好再补一个“啊”才是。
这边尹扬正在神游,那边又出状况了。大家这时才发现,车装偏了,里大外小,而且偏得扎眼。下坡路骑着暴雨冲出的水沟,尽是斜楞子和沟坎,空车走在上面都会颠起半米高,超载又是偏沉,那是分分秒秒搞事情的节奏。
人们围着四轮车转圈,头摇得像三伏天的扇子。那些刚刚帮忙推车的乡亲,一脸的怜悯、同情,甚至还有些小期待、小兴奋,毫无疑问,都是喜欢看热闹的,这机会还真是难得。
大家嚷嚷半天,终于拿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将四轮车的黄豆卸下来,然后用牛车倒运到山下,四轮车空车下山,最后在山下重新装车回家。总计分四步,一步都不能少。但去哪找牛车呢?天也见黑了。
晓琳的父亲急了,这车是他装的,压力应该最大。
“小尹,你过来!”他大声喊。尹扬来到车后,看到老人家正费力地把一根长木棍高高地插入车厢外侧,说:“一但车轮跳起来,你就压住最外端,将车扳回来。”他盯着尹扬连着说了三遍,证明这是重要的事情。
能扳回最好,扳不回怎样?那就翻车了,就会扔在荒郊野外,一天的劳动就会化为乌有,甚至成为别人的笑柄。这事不稀奇,每年都有几起,都会被人们念叨一阵子。尹扬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他想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回家。
四轮车开始下坡,没走两步,外侧车轮就腾空而起,车厢向里侧歪倒,像站不稳的醉汉。在重力平衡还没有完全打破、悬而未决的瞬间,尹扬冲上去扑到长木棍的最外端,压上自己全部的重量。这个巨大的秤砣真发挥了作用,车厢歪歪斜斜地挣扎了一会,悬起的车轮又重新回到地面上。
接下来的路同样波澜壮阔,尹扬就像冲浪者或玩翘翘板,起起伏伏,上上下下。到最后,他干脆闭起眼睛挂在木棍那头,任凭耳边山风呼啸,也不管人们如何大呼小叫,被树枝刮得生疼也不撒手。就像一只顽强吊在树梢、随着狂风中飘摇、坚持要破茧成蝶的蛹。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终于听到期盼中的声音:“小尹,可以放手了!”尹扬这才松懈下来。只感觉透体的凉,身上的衣服早被汗浸透了,遇到寒气就变成一件冰冷的水衣。
这次可是真的要回家了。车停下来,尹扬和晓琳爬到车顶,尽量靠外侧坐,他们俩还要继续当秤砣、压车。以后的路依然颠簸,但要好走很多,用不着那么提心吊胆了。在车顶这豆稞辅就的小小平台,是属于他和晓琳的小天地。
这时,月亮已经高高升起,皎洁如盘、又大又圆。向四周看去,山峦蜿蜒、旷野清凉、一片通明。尹扬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啊!
晓琳掏出月饼,分尹扬一块。尹扬咬一口,才感觉饿了。时间不早了,回家卸车、吃饭,就半夜了,陪晓琳散步的想法算是彻底泡汤了。尹扬想到这些,就生出许多的遗憾,但看看身边的晓琳,一下子又被填得满满。
晓琳心情极佳,她讲起中秋节的故事,月饼,嫦娥,远方的亲戚,娓娓道来,温婉动听,尽是美好。尹扬心里欢喜,不想打断她。此时如此珍贵和特别,分秒都不能错过。他索性躺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话。月光下,她脸庞清秀、光洁、恬静,像幽谷里的一朵百荷花。
“你怎么了?”晓琳问,没有等到回答,就伸手去摸尹扬的额头。她说:“都怪我爸,又犟又好面子,让大家都跟着他受累。嗯,你也是,这么实在,累成这个样子,怎么就不悠着点。”
尹扬本想说,为了你再累我也愿意,却又张不开口。于是说,“我就是有点饿了。”然后握住晓琳的手,在放到嘴边轻轻咬了咬,再放到自己的胸口,那里正咕噜咕噜作响。他的手粗糙生硬,而晓琳的手却柔若无骨。
一路上,车在走、心在飘,像在云里梦里。到家就醒了,还要继续干活。装车时将豆稞层层压实,现在要一层层掀起来,挑到大垛上。尹扬打起精神,准备将劳动进行到底。却听到晓杰父亲的声音:“小尹,你过来,咱爷俩喝茶去,剩下的活交给他们!”他目光里充满了慈爱,与以往不一样。
尹扬有点受宠若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果然是不平凡的一天,算是赚到了。回过头再找晓琳,发现她正对着自己笑呢。尹扬感觉脸一阵发烧,这次轮到他害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