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即便是在山里,桃花也是越来越难寻了。
自去年过束发之年后,师傅便许了我自己在这山里寻走。跟随师傅已有三年,也学了些拳脚功夫,虽不能同师傅那般飞涧攀岩,倒也足以避开虫蛇鸟兽的叨扰。
师傅性子清冷,不常与人谈笑,却喜好桃花。往年只能随着师傅进山的时候,总盯着何处有桃花,好折下一枝带回去,浸了山泉水,用药罐装着摆到师傅的茶案上。
如今得令独自出门了,每日的第一件事定是去寻一枝顶好的桃花来。
今日的桃花,还带着些晨露。
善州离边境很远,所以还算太平。
师傅每日都上山,找寻常用不常用的药材,遇到些见不上名字的植株也会用小刀细细松土,连根土一同放入随身的竹篓里。
临近镇上的农户近日来的越发频繁。
五月时节天气乍暖还寒,小儿贪凉,多有体热之症。师傅治病总是细细查看,望闻问切一个不忘,末了写个方子,抓药熬煎,只收些碎点银子维系生计。
时间长了,镇上的人有点不适都愿来找师傅。
人来得多了,自是忙不过来。师傅上山的时辰便一推再推,却也总在日暮前归来。
那日我在山里寻草药,被一只野兔引了去,山水风光本就甚好,玩性一起,归去时太阳已落山,气温也一下低了下来。
本以为回去免不了师傅一顿呵斥,却发现屋中无人。
后来镇上的刘大娘来给我送饭,才知道刘猎头在山上遇见大虫,终是力单难搏,一番撕咬后奄奄一息。
恰逢师傅上山采药,这才救了下来。
我随着刘大娘去了她家里,师傅正熬药,见我进来,起身向刘大娘致意,请刘大娘给我安个床铺休息,便又继续煎药去了。
后来刘猎头竟是好了,镇上的人对师傅愈发敬重,说年纪轻轻的姑娘家身手了得又医术精湛,是悬壶济世的扁鹊在世。刘大娘更是百般关心,每日为我送饭不说,还经常送来些山中野味。
师傅推脱不过,便在归还的食盒里放些银两。
名声愈大,竟有如当年的光景。
六月的桃花已然寻不见。我在日上三竿仍折不到桃花枝的某天终于认命,桃春过了。
回去的时候,师傅正在给人把脉。一旁的茶案上放了一只碗,散着些甜香。走近了,看里面清透见碗底,浮着片桃花。
“六月不见桃花,却能喝桃花酒。”
师傅转身坐下来写方子,望了我一眼说。
小小地抿一口,嘴里凉凉的,不甚甜。耐不住性子一口闷了,却一下辣了喉咙,猛咳起来粗了脖子,好容易缓过来,脸已烫得醉人。口鼻里尽是桃花的苦香,回味更甜。
师傅淡淡一笑,起身将药方子递给旁人。
一时被师傅身后窗外的光晃了眼,恍惚间见到当年师傅鬓戴桃花的样子。
那阵子甘州并不太平,镇子里常有男丁从军,一时人心不稳,流言也多了起来。
七月入暑,我虽不再替师傅寻桃花了,却也每日上山,带些草药和满满一壶的山泉水下来。
甘州被破,北燕南下如入无人之境,竟一路杀到了善州。所幸前来阻敌的平北将军带领五千军士大败敌军,这才保住善州百姓。
只是此战中,平北将军的副将身受重伤,镞穿右肩,又靠近心肺,一时竟无军医能治。镇上的人唏嘘不已,我只不在意,仍每日上山去。
师傅那日早早上了山,傍晚方归。将我托给刘大娘照料几日,便自己背了药箱走了。
第二日就听说军营里来了一个大夫,心沉手稳,一下子开刀去除箭头,又守了副将一夜,如今算是保住了副将的命。
我比镇上的人更早猜到,那大夫就是师傅。
当人们口中的师傅已经传得神乎其神时,师傅还没从军营回来。我却觉得心惊,如此伤情,救回来了自然是好,救不回来又当如何。何况是那人。
好几日仍不见师傅,我心里更是慌张。只是每日上山不再分心,采上满满一筐草药,恨这大热时节不开桃花,能折来讨师傅欢喜。
某日清晨,我正准备前往军营讨人时遇见师傅回来,无甚外伤,只有些倦意。
不敢多言,只急急接下师傅的药箱。
北燕退军,平北将军攻回甘州驻守。镇上的人愈发的多,其中许多竟是远途专程来求医的。师傅仍是那样,不常与人谈笑,只专心把脉,药到病除又不收足银,悬壶济世的名声也越传越远了。
我不曾问师傅为何要去救那副将,仍每日喝一小碗师傅酿的桃花酒。
九月的天气怪得很,连着十日不曾停雨。
陛下为战事烦心,近日龙体欠安,太医诊治多日不见好,遂重金招名医,一时间众多大夫聚集金陵。
师傅的名声也由这善州传了过去,陛下传旨入金陵,镇上的人都替师傅高兴。
我心里不安,却不知如何开口。想让师傅带上我,却被师傅回绝:金陵城高,不比此处逍遥。
走的时候,师傅将我托给了刘大娘,还给我留了好几坛桃花酒。
听闻皇帝已经斩了好些诊治不力的大夫,镇上的人虽不敢明言,却私下碎语,师傅怕是回不来了。也有人说师傅行扁鹊之术,自有神灵庇护。
其实师傅并非扁鹊在世,她也有救不了的人。
当年安南将军腹部中箭,军医皆无法可医,只可强行延续几日性命。将军之女彼时不过十九,自小随母亲学医,挺身而出愿为父王拔箭。然终是不遂意,安南将军失血过多,当晚弃世。,王府世子接管安南军,孝期过后,将军之女离开府邸,自此,将军府上下无人再提及此事。
而后功名愈显难逃小人挑拨,一代将王府顷刻间覆灭。
平北将军带人封府,男丁女眷一并处死,家仆衷心护主,终是力不能及。
我初见师傅是在府中,那时还唤作小姐。
母亲是小姐的奶娘,安南王妃性情随和,待母亲甚好。后母亲与在府中做家仆父亲喜结良缘有了我,王妃还特意命人建了间小院让母亲待产。我自小生养在府里,虽比不上公子小姐,却也衣食无忧。
从前不知,偶然撞见小姐,觉得她温婉的样子很是好看,偷偷折了一枝桃花就从身后戴到她头上了。
后来自是少不了母亲一通呵斥,却也从此认识了。
小姐出身将门,内功心法都有研习,然而女儿家最上心的还是随王妃学医。那时将军时常出征,王妃与小姐每日坐在府中捡拾各类药草。将军心知不能常伴左右,问可有什么想要。小姐思索,不过要一枝桃花。将军出征归来,如约带回一枝桃花,种在庭中,小心翼翼又请匠人帮着打理,竟也长出棵小桃树。
后来王妃病逝,小姐总独自在桃树下研读医书,一坐就是一整日。那时我便去折别处的桃花送与她。从二月底到六月初,府中的桃花都被我寻遍了。
王府查抄时,世子已入狱。小姐回来了,这两年云游四海让她消瘦,却愈发沉稳。母亲将我托给她,拜了师傅,从此改了口。
而后种种不必言说。
师傅从不要我做什么,采药读书习武皆由着我的性子,虽不常开口,每每有问却是所答巨细。跟着师傅游历的几年,隐了名姓,日子清苦也自在。
桃花酒只剩一坛,却仍不闻师傅的消息。
皇帝的病好得离奇,听闻师傅辞了重赏,只愿四海寻走。
一个月后,师傅回了刘大娘家。时值新岁,我们一同在刘大娘家守岁,喝的虽不是桃花酒,却也让人开怀。等过了几场雪,来年的桃花便也要开了。
师傅和我是在正月初五离开的,元宵时节听闻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我们在甘州附近的玉屋山落了脚。新君即位,边境紧张。师傅每日与我在山中采药,捡拾后随粮车送入军中。天气寒冷,上山时又划破了外衫,夜里师傅便挑了灯替我缝补。
“师傅为何要送草药入军中?”
“边境危急,人人可尽责。何况我本出身将门。”
“师傅为何救那平北副将,全然不在意他当年封府之为?”
“医家自当救人。”
“医家只能救人吗?”
“是。”
师傅将缝好的外衫递给我,示意我穿上,又把灯芯挑了挑,并不急着让我走。
“但我没有做到。”
医者本是凡人,有救得了的人,就有救不了的人。有放得下的恨,就有放不下的恨。
今弑一人,有背医家准则,却无违本心。愿此生为医,悬壶济世,不抵罪。
开春后,我仍每日折一枝桃花回来,学医更是用心。师傅仍酿了桃花酒,等着六月没有桃花的时候喝。有时军中将士重伤,师傅去上几日,我也能自行照料起居住行。
想起曾问师傅为何喜欢桃花。
“无他,易得而已。”
公众号“撩人的不愿意”,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