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慢慢爬上眼角,皮肤不再光滑细腻,依稀几根不明显的白发,被它的主人细细捻出,然后决绝地一把拔掉。
母亲就这样看着手中的白发,沉默了一会儿,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将它们扔进了垃圾桶。而那几根毫不起眼的白发呢,也轻飘飘落了进去,再也看不见,好像从未来到这世上一样。
比起这几根微不足道的头发,这位母亲,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了楼,街道上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学生,闯进她的眼中。他们当中,有的站在包子铺前买早点,有的站在公交站等公交车,有的拿着煎饼边走边吃,浑身上下冲满了青少年的蓬勃朝气。
看着这些已经有大人模样的孩子们,她脸上的表情也不禁柔和起来,脑海中浮现出此刻已经坐上公交车去上学的大女儿,和还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小女儿。
大女儿不负所望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小女儿也被分到县里的重点初中。两个女儿都分外让人省心,听话乖巧,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她们都是这位母亲的骄傲。
然而一转眼,她又想到自己如今还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天天待在家里,只靠父亲一个人在外跑车挣钱,勉强养活家里,心里便蓦地涌上一股烦躁的感觉。母亲的嘴角又立马耷拉下来,恢复了原来的面无表情。
她提着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潮流时尚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戴着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个快满四十岁的女人——然而有些发黄的皮肤却暴露了她的年龄。
她走的不快,耳听六路,眼观四方。有时候看见垃圾广告,就一扫而过;倘若上面有“招聘”二字,她便会驻足片刻,若有心仪的,她就拿出手机照下来,等到回去之后再一一斟酌,而其中大部分都是卖衣服的店铺。
母亲无一技之长,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在服装店里锻炼出来的眼光。之前那家服装店的工作因为某些原因,让她给辞掉了,现在想要再找到合适的工作,却不容易了。
终于,她驻足在了一家装修不错的服装店前,店门口张贴着招聘告示。
走进服装店,四周挂着颜色明媚的各式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年轻人喜欢的风格。最里面的柜台前还站着几个年轻女人,她们相互交谈着什么,似乎也是来应聘的。 她们也无不是打扮得青春靓丽,相比于母亲,她们的脸蛋紧致光滑,皮肤白皙透亮,充满着青年女性的自信。
“您好,有什么喜欢的衣服可以自己试试哦。” 一个女人看见了母亲,停下了谈话。
母亲摆了摆手,道: “不,我是来应聘的,请问你们这里还招人吗?”
“招的,招的。”
女人点点头,然后照例与母亲交谈起来,询问了一些必要的情况。当谈及“学历”“年龄”这几个词时,母亲的心就渐渐沉了下去,口罩下脸紧绷着,似乎已经猜到了结局。
“不好意思,女士。您的学历并不能达到我们店的要求,虽然您在穿衣搭配上很有特色,但是您的岁数确实不符合我们店的招聘年龄。您也知道,我们店是卖的小姑娘的衣服。”女人面露愧色,拒绝了母亲。
“谢谢,打扰了。”
母亲如是说道,随后走出了服装店。服装店外,那张招聘告示依然完完整整地贴在玻璃门上面,母亲侧眼看去,上面那“招收35岁以下店员”几个大字,针一样刺痛了她的心。
从没有哪一刻,让她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是个老女人了。
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力气,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老女人”几个字在她的脑子里徘徊不散,家里的生活费和孩子的学费,像两块巨石压在她的心里,让她喘不过气来。过去的十几天里,她一直在到处找工作,无一不是因为她的学历和年龄拒绝她,疫情当下,父亲跑车的收入也越来越少,她真怕哪天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
天色渐晚,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母亲回到家里,满面倦色。待父亲回家后,她又和他商量起做生意的事情。
“开服装店?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大街上都没多少人,肯定会亏本的……”
父亲一口否决,同时又絮絮叨叨起来。母亲沉默不语,就听他一直说话,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她站起身大吼道:“够了!”
“你以为我不想找到工作吗?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还有没有那个条件?我不年轻了,我已经是个临近四十岁的老女人了!你知道人家店里怎么说的吗?他们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小姑娘!我说试着开快递站,你否决了;我说开小卖部,你否决了;现在我说开服装店,你又否决了。在你眼里,我难道什么都做不好吗?”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绝望与无助,丈夫的不信任压倒了她内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无言,静静坐在沙发上。
我站在卧室门边,偷偷看着外面,第一次见到母亲这样疯狂失控的一面。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不论她穿得多么年轻,表现得多么乐观,也无法改变她容颜逝去的事实。那个在我眼里如来坚强的女人,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头一次显得那么无助。
她从前也是少女,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每天为茶米油盐操碎了心,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眼看着时间一点点向前,眼看着自己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再从三十岁到四十岁,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候的我才认识到:她是一位母亲,是一个妻子,但更多的,她还是她自己,那个依然害怕芳华不再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