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菊此刻正站在二楼一个房间的窗台上,鞋子早就踢掉了,大理石面的冰凉透过袜子,但她浑然不觉,有些旧的窗户平开着,风吹着她单薄的衣服抖动着,她叉开有些抖的腿,一脚屋内一脚屋外,手扒住窗玻璃。屋内的人一阵乱,有的人大声地说话,有的人试图上前抓住珍菊,然而她的一声断喝阻止了人们前进的脚步:“信不信,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楼下也是乱哄哄的,拥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人们自动围成一个大圆圈,中间空出一块地儿。珍菊看看下面的空地,如果她跳下去,十有八九就是摔在在这里,这个饭馆的二楼虽然不高,但地面是坚硬旳水泥地,真跳下去不死也残,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一辆消防车呼啸着从马路上驶过,一个转弯加大油门驶入饭馆门前,这是一座仿古风格的饭馆,门脸儿还特意做成了古代牌坊的样式。消防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跳下来两个消防警察,呼啸声戛然而止,只剩不断闪烁的顶灯的光照在门前暗淡的牌匾上:信德饭店。
早就等候在饭店门口的两个民警赶忙上前,与消防警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救生气垫充气后铺在珍菊所在的窗台下方的空地上。珍菊向下低了低头,位置刚刚好,如果万一不慎从窗户上掉下去,也绝对会掉在垫子上。她甚至想象着自己从二楼一跃而下,挽起的长发在空中散开,身体犹如一发炮弹一样落在气垫上,又从气垫上反弹起来,像自己市场砧板上的鱼,趁新鲜劲儿一个打挺跳起来。
没错,这个时间段要是不来这个该死的饭馆,她正在市场自己的摊位上摆鱼。市场上熙熙攘攘的声音中,她看也不看,就能从不同的装满水的泡沫箱子里抓出一条条滑腻腻的鱼,摆在面前的砧板上,按种类一排排一列列摆好。这些鱼有的细长、有着细小的白鳞,有的扁宽而短、有着大而乌青的鳞片,有的黑色但肚子却是雪白,它们清一色都很新鲜,在砧板上跳得此起彼伏。
有的时候她出摊晚,因为她要去信德饭店送鱼。信德饭店的王胖子是后厨总负责,他总是眯着一双小眼睛,对她喊道:“要早!鱼就是要吃个新鲜!”她则回喊道:“上月的钱给得了!崽要学费了!”王胖子的眼睛仍旧眯着:“莫急!给得!”但珍菊才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有几次催得急了,王胖子发狠一把将头上的白帽子抓了下来骂了娘。
就如同此刻,王胖子领着一群人站在她面前八步远的地方劝:“尕妹子,你先下来,有话好说,饭馆还开,钱总少不了你的!”珍菊并不理会王胖子,知道给钱的事儿他做不得主,眼睛却瞟着旁边的一个烫着波浪头,穿着时兴百褶裙的女人。这女人是饭店的会计,人称蔡姐,鱼的钱一直是找她领。更重要的是,珍菊知道她是老板的小姑子,得通过她去找老板,这钱才要得回来。但是波浪头女人淡定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这年头,开饭店要账的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说要跳楼就结账,那饭馆还开不开。
珍菊知道她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过去几个月,珍菊听说信德饭店的账不好要了,自己的账期也由一个月拖到三个月,又从三个月拖到六个月,实在是拖不起了。于是珍菊在饭馆堵了她好几次,好话赖话都说尽,蔡姐就是丝毫不松口给钱。珍菊一手扒住窗户,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冲她喊:“找你们老板赶紧给钱!你也有崽,否则我从这里跳下去死了也不会放过你和全家!”屋子里的人和楼下的人一片惊呼,波浪头脸上闪过一丝犹豫的神色,随后转过身走出房间。
珍菊一看蔡姐去找老板,心里盘算着,这钱要是回来了,除了留一部分给崽做学费,另一部分给老梁买个三轮车拉货,省得他除了打牌,就是上马路找一些好车碰瓷。碰到一些女司机,老梁不仅不要钱,还装作无辜骗取同情,进一步制造机会搭讪勾搭。同市场买菜的姐妹近来就看到老梁同一个衣着发型入时的女人在一起。
珍菊年轻的时候贪图老梁长得帅,很多人说他就是吃软饭的渣男,她还是嫁了。她挣钱养家糊口,给他钱花,只要有钱打牌,老梁一般不找事儿。可达信德拖着好几个月不给钱,老梁渐渐对她很不满,态度冷淡,架也越吵越凶,言语间说他要找有钱的女人“容易”。
珍菊这几个月来一直睡不好觉,常做噩梦,她有一次梦到快要下雨,黑云笼罩,一条大黑鱼在鱼塘里露头,张着大嘴翻着鱼眼睛四处追着她,怎么也挣脱不掉。梦醒后一身冷汗,也说不出吉凶。一定是白天卖鱼看鱼看多了,珍菊想。
楼下看热闹的人骚动起来,一个男人快速分开众人,来到珍菊所在的窗户下面,仰着头,带着哭腔对着珍菊喊:“老婆,你快下来!”珍菊定睛一看,正是老梁。细看老梁头发抹了不少发胶,裤线笔直,显然是不知从哪里回来的,不由怒从心头起,故意不搭茬。老梁看珍菊没反应,往前一个箭步,遥望珍菊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珍菊,我不是东西,对不起你!都是蔡姐这个贱人勾引我,都是她主动的!她说她要给我钱花!你不要来她上班的地方闹,我这就跟她一刀两断,你下来吧,啊?”
珍菊的头一阵眩晕,扒住窗户的手不由自主松了,身体一个倒栽葱从二楼栽下,挽起的长发在空中散开,像一团黑色的海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