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桃李
壹
陶礼
我的班主任，一个矮矮的胖子，头上顶着一片地中海，一年四季都是那件黑色的体恤，走起路来总是把手抄在身后，外撇的八字拖着一双已经发黑的棕色凉鞋，即便冬天也只是在凉鞋里套一双袜子，走起路来，总是慢慢悠悠，像极了西游记里的龟丞相。
他学的专业像是个迷，教过我物理，也教过我数学，三年之后，我和几位同学去看他，闲聊中无意谈到他的专业，竟是生物！数学，物理只是因为学校老师不够，应学校要求，他自学的。我当时也是很纳闷，我怎么就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他是一个极“不正经”的老师，会向我们要糖果，会与我们玩游戏，甚至会帮我们打架。后来，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就叫他小陶，他竟然回应了，从此班上所有人都开始叫他小陶。
贰
一天，在去食堂的路上，看见他和另一位老师迎面而来，我便问他“小陶，吃过饭了啊？”他老脸一红，僵硬的点了点头，旁边的老师的表情有些奇怪，想笑，又忍住了。
那天晚上，他慢慢悠悠来到教室，背着手在教室转过来，又转过去，一会儿去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一会用手挠头，一会又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一会儿，他走上了讲台。
“那个……大家先放下手上的事情啊，听我说个事啊，我听到别的老师说我们班学生不尊重老师，随便给老师取外号”，
说到这，他脸上开始发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你看啊，我都这个岁数了，你们叫什么小陶，中陶，还是老陶的我都没啥，你看你们英语老师这些啊，才二三十岁，你们也尊重一下她们，就别乱叫了，还有啊，那个……在公众场合也给我班主任一点面子啊，小陶小陶的，其他老师听着也不太好，是吧。”说完，整个脖子都红了。
我们这时不知道哪里来的默契，全部笑了，异口同声的答到“知道了，陶老师。”
此后，小陶，只会出现在初三三班这个小圈子里。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叫他老陶，比如像我。
叁
那天正在上课，他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他自己有个原则——上课不接电话。挂了四次，电话又来了，正当他准备挂断，我们都叫他接吧，他看看我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挂断了，说原则就是原则，继续上课，不到一分钟，电话又来了，我们说他不接就会影响到我们上课啊，这次他被说服了，拿上手机，抄着小碎步向门口走去，看着他那迈不开的腿，真的为他着急。
两三分钟后，他进来了，放下手机，拿起黑板擦准备去擦黑板上，拿到半空中突然不动了，他望了望我们，像个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我看见他那两颗深邃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格外晶莹剔透，过了一分钟，他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才晃过神来，转身去擦黑板，不时用另一只手去擦拭眼角。
他做的很隐蔽，不是同桌告诉我陶老师哭了，我都没有发现。我转身看了看其他同学，也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毫无察觉。
他也没有给我们说起那天发生了什么，直到后来英语老师告诉了我们。
老陶，是个普通学校的专科生，毕业后就来到我们小镇教书，本来说好是十年期限就可以掉到其他地方，谁知道时间快到了，他提出调离的申请上面领导没有批准，不愿让他走。
那天就是学校领导给他打的电话，告诉他学校现在缺老师，别的老师都嫌弃条件差都不愿意来这，想让他留下来，让他再带几年课，等学校有了老师，他要走学校一定不会强留，希望他为孩子们想想。
他那天上完课就去找领导了，英语老师说他们谈了很久，最后老陶妥协了，他把调离申请当场撕了，他望着操场上嬉笑玩耍的我们，在办公室里哭得像个孩子。
肆
“陶老师！陶老师！”一天，班上一位女同学喘着气来到办公室。
“怎么了？小桃。”他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踱步向小桃走来。
“二班一位同学带着几个同学来到我们班把小李打了。”小桃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插着肚子，弯着着身子，气喘吁吁的说道。
“他们现在还在教室里。”说着用手指了指教室。“走，带我去！”他盖上桌上的文件，随小桃小跑了下来，钥匙在他腰间碰得叮当响。
来到教室，桌子已经被弄得歪来斜去，小李身体靠着墙，躺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地，一手按着脑袋，老陶快步走过去，半蹲着把小李扶了起来，问他有没有事，小李摇摇头，说没事，只是头碰了一下，手背挫出了一点皮。
老陶叫他去医院，小李摇头，说没事，他二话不说，半蹲下，在同学们协助下一把抱起小李，弄上了背。
他迈着小短腿，硬是把比他还要高快十厘米的小李送去了医院，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有点心疼老陶。
从医院回来后，老陶叫小桃去找二班那位同学，他背着手走到二班教室，问谁刚才去三班打人了，这时一个烫发的少年站了起来，老陶向他走过去，“就是你刚才去我班打人的？”班上其他人也围了过来。
少年趾高气昂，用手插在腰上“就是我打的，是他自己……”还没等他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老陶突然抽出那只抄在背后的手扇在了少年脸上。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有事，可以出去说，想怎么解决怎么解决，但是在我班上，你就不能动我任何一个学生，你不服气的话，可以来找我。”说完便背着手走出了教室，留下少年，摸着有点灼痛的脸。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暴躁的老陶。
晚上，他又慢慢悠悠的来了，在教室里转来转去，我们知道，他又有话说了，果然，他走到小李身边停下了，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今天这个事啊，我觉得不应该发生，我知道你们两个都有错，小李被打了，我也把那个同学打了。我希望在我们这个班，你们所有人要团结起来，只有有人来我们班闹事，你们就一起上，出了事，我负责。但是你们也不要去别的班惹事，被打了还是受伤了，我是一概不管的。”
那件事后，他被领导批评了，扣了钱，还让写检讨，他愿意接受扣钱，但是坚决不写检讨，领导没办法，便作罢。
伍
“今天老陶怎么还没来上晚自习。”已经上了快二十分钟了，我们坐不住，在教室开始议论开来。
这时，透过窗子，看见一个人影在朝教室走来，一摇一晃的，像是动物城里的树懒，许久，才挪到教室。
是老陶，脸上有了一点红晕，眼睛也是半睁着，他用手招了招，示意我们安静。他缓缓走到讲台，望着脚下，左右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只见他突然坐了下去，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前面几个同学感紧上去搀扶他到凳子上，他摆摆手叫他们下来。
突然，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嗝，瞬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充斥着整个教室。我没有感到气味刺鼻，心里却为他感到一点担心。
他把一只手放在讲座上，另一只手悬挂着，头一下倒在了桌子上，不一会儿，他突然哭了起来，嘴里一直在那念叨，“孩子们啊，我对不起你们，我不配做一个老师啊，我没有一点师德。”
我听着，心里很难受，我知道他为了我们这个班的孩子，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被老师们孤立，被领导批评，但是他在我们面前，一字一句都不愿提起。
后来毕业了，我们几个男生去见他，他特别高兴，硬要拉着我们几个陪他喝酒，我们喝了两瓶，看他快不省人事，便劝他别喝了，他不肯，说高兴，想喝，酒间谈到师母，他说走散了，我们都很惊讶，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他突然笑了起来。
“什么事都强求不来，她说我爱学生比爱自己的孩子还多，叫我选择，我说学生是我的全部。她不理解，便……”说到这他不再说下去，呆住了一会儿，又拿起了酒杯。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愧疚和一些泪花，看了看其他同学，他们也是呆呆的看着老陶。他完全醉了，爬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
看着老陶的后背，我又想起了那个喝得烂醉的老陶，为了我们，与世界为敌的老陶，又想起我们和他的青春岁月，中考结束，他不顾领导反对，硬要带着我们去游玩，领着我们，在田野上奔跑，在山坡上放风筝……
陆
“你好，可以看一下你的证件和车票吗？”我一下晃过来，从远处的山坡上收回了我的神，那是一群孩子和一位年长的老师在放风筝。
我翻了翻口袋，把身份证和车票递给他，他对比了一下，“好的，谢谢你的配合。”然后把证件和车票还给我，我把它们放在桌上，又望向窗外，寻找着那一群孩子。
嘴里不自觉的念叨着“桃，李，我是桃，我是李；陶礼，陶礼，谁是陶礼？”
后记:
再见陶礼已是六年之后，他还是那个矮矮的胖子，头上的地中海也快成了大西洋，他走在镇上的老街上，双手背在身后，依旧拖着那双唯一的棕色凉鞋，迈着八字步，这边看看，那里瞧瞧。
我隐隐记得，那好像是在梦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我是桃李，一个做梦的孩子
山川异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