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乍见长生
壹
“公主远嫁梁国不足月余,王上便要兴兵去讨,岂非有意绝她?”王后陈氏递过绢帕,魏王擦着小公子嘴边流下的汤汁,说:“寡人闻听自从丽姬有孕,就没来过王后这里请安,王后统领后宫,这等微末之事都无法弹压,倒把心思放在别处,意做何为啊?”
王后抿唇不语,攥着手指思忖,遂下殿跪拜:“臣妾无能”。魏王乐了,对怀中的小公子说:“严儿,看你母后一本正经的模样,好笑么?”
公子严还不到三岁,一门心思的啃着手里的桃子,魏王举起他,放到地上,乳母躬身接过,“抱他下去,你们也下去。”魏王歪靠在一旁,听着关殿门的吱哑声,兽炉上飘动的香烟被风扑散,殿内暗了下来,随即恢复明亮。
他下殿扶起王后,引着她回榻上坐着,“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后宫有你在,寡人放心,你记住,我是支持你的!等时机成熟,寡人会立我们的严儿为世子。”
王后仔细打量着与她相伴四年的夫君,倒了一盏茶奉上,“王妹入梁国,才迫使楚国罢兵,如今却要发兵梁国,王上不顾念公主的安危,难道也不顾天下人如何评说吗?”
“你放肆了,王后!”魏王盯着她的眼睛,沉着脸。王后见魏王这般神情,知道两国交战在所难免,起身下跪,高举茶盏,动容道:“王上何不设法接回王妹,届时在出兵也不晚啊。”
魏王抬手指向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王后叫他都没有回头。
宫婢入殿请下王后手上的茶盏,侍候她坐在镜前:“娘娘何苦来,为着不相干的人,伤了夫妻情分。”王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为魏王突然离去而生气,叹息一声:“王上不在乎的东西太多了,他想成为霸主,连亲人、道德都不顾,我也是两国缔盟而来。唇亡齿寒罢了。”
贰
转眼寒冬时节,各国偃甲息兵,梁国战败称臣,派使节来朝贺世子册封大典,独楚国没有只言片语传达。这日大雪从早上下到晚上,远远近近雾蒙蒙的。魏王让宫人加了两个碳炉,常侍进来回禀,“人送走了,”魏王抬手,示意常侍退下。他搂过王后,与她十指相扣,低头看她:“暖和吗?”她点点头,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魏王搂紧她,轻声软语:“上个月齐王派上大夫来,说要与寡人结盟。”王后睁开美目,笑着挖苦魏王:“王上可还有妹妹么?”
魏王大笑着说:“如今我魏国的国力已不似当初好欺,齐国此来是有意交好,况且现在正值隆冬,谁还有心思打仗啊。齐国君答应送质子过来,可见其心至诚。”
“齐国好歹也是强国,怎会如此巴结?小心有诈。”王后惊讶齐国举动,坐起来与魏王对视。魏王近前亲了她一口,思索片刻,自言自语:“就是这儿,才难办。”
他抬手抚摸她细嫩的脸颊,说:“齐国愿意送世子过来,我们也要送过去一个。”她愣了一下,逼问:“王上把丽姬肚子里的算在内才两个孩子,是想送严儿过去仰人鼻息?”
“王后就是喜欢在这小事上下功夫,质子也不是什么人都受得起。”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广袖一挥,打掉魏王的手:“王上是想把身边的人都送走,然后一一杀之吗?”
魏王拽住王后的袖子:“王后兄长在渭南做质子,这许多年可有伤损?严儿虽去齐国为质,他齐国世子不也在我魏国屋檐之下?寡人会多派亲信过去,你可放心?”
“臣妾一介女流,不想懂军国大事,只知道出嫁从夫,我的丈夫就是我的天,如果天不容我,我必死无疑!”王后声泪俱下,再难抑制情绪。
魏王脸上的温情渐渐收敛,一双冷目,一声冷语:“王后是要以死相逼吗?”王后已泣不成声,跪着唉声求告道:“臣妾唯有这一子,日后还要倚靠他呢,王上怎么忍心?严儿也是您的孩子,您一点都不顾念父子之情吗?”魏王拽过王后,按她坐下,说:“两国国书都已经签好了,这件事没有更改的余地。你别胡闹!行吗?”
王后哽咽着:“就算签好国书,也该有个期限,我们可以想办法的,王上。”魏王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她从他疼惜的目光中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适才说送走的人,是严儿?对不对?”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最后三个字喊了出来。
魏王:“严儿是魏国的世子,这是他必须为国家做的。”
“好冠冕堂皇的说辞,我看王上是早就算好了的,从楚国压境,魏梁两国递盟约就开始了,立世子也不过是为了今天吧,王上好算计,等‘时机成熟’,是不是连自己的妻妾都要送人?”
“王后!”
“你滚,快点,快滚!”魏王听着王后说的话,黑着脸起身就走,却被王后扯住,哭道:“王上在想想,把严儿接回来吧,臣妾保证接回严儿以后绝不会再闹王上。您听臣妾一回,求求王上。”
魏王让宫婢拉开她,皱着眉头离开了瑶光殿。
叁
这几日王后很开心,她坐在亭子里,用团扇挡住阳光,看着团扇上面的仕女图勾起一抹笑。宫婢进前,压低声音说:“娘娘,燕王回信说小世子颇讨他老人家喜欢,想留着多住些日子。”她放下手,语气有些急:“有说几时送回来吗?”宫婢摇摇头。
她看着那名宫婢,开始担心起什么,:“王上那边有什么动静吗?”“没打听出什么,如果王上知道娘娘让燕王把世子偷回来,一定大发雷霆。”
王后没有想到自己的父王接到严儿之后,竟然不放人,她决定回宫再写一封信送去燕国,让她父王送回严儿。这时,宫婢跑入殿中,报说有一名御史被斩,前头又要打仗了。她看着信上的墨迹,拿在手中轻轻摇晃,半晌自言自语道:“我这次,可能闯祸了。翠儿,更衣。”
外头暖阳高照,地面上都反着暖意浓浓的光。她走进魏王内殿,他就坐在上座看着她,魏王笑了:“你搅了天下的局,还行什么礼。”“我们要与齐国打仗吗?”
“是齐国要与我们开战”魏王漫不经心的笑说:“王后也别想着向燕国求援,你父王明知道严儿只要被带回来,齐国就会宣战,各国更是会见风使舵,还答应帮你,他心里早做了谋划。你不如想想,若寡人战败,你该怎样自保。嗯?”
王后提裙步上台阶,蹲在魏王面前,握着他的手说:“臣妾父王不会的,他最重亲情。”魏王欲言又止,换了个方向靠着,“你先回瑶光殿去。”
“王上就不能信我一次吗?”王后眼中噙泪,看着对她皱眉的男人。他语气带着严厉:“周陈氏!”两人相望,魏王突然发火:“谢东,给寡人滚进来。送她回去,看着瑶光殿,别再放她出来。”
肆
瑶光殿里漏壶一滴一滴地落在池中,宫婢正在替换燃尽的蜡烛,王后此时歪在矮几上,魏王亲征数月,报了几回平安,丽姬生下一位公子,刚刚出月,她自己每天坐在殿内,回想这些年的过往。
今晚宫内会有场大火,烧毁了几处宫殿。在此之前,常侍曾入殿叩拜,呈上魏王的玉牌,回禀道:“王上出征前给奴才下旨,如遇不测,让奴才拿着玉牌,请王后出宫,宫外有人接应,会送王后回燕国。现在就请王后换丧服随奴才走吧。”
王后心颤,未及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良久哭道:“本宫不去燕国。”常侍跪求:“丽姬娘娘要扶小公子继位,朝中又有大臣想迎回世子,都各怀心思,趁他们还没想到瑶光殿,请娘娘移驾吧。”
王后只是坐着不动,听不进内侍的话, 直坐到火焰渐熄,烈日当空。
丽姬看着碎成几块的玉牌,冷笑:“将王上和王后合葬吧,反正都是死人。出殡那天,舅舅要安排妥当,想称王称帝的人多的数不清呢。”御史大夫唯唯应诺。
伍
这一日,魏国都城军民尽皆缟素,旗旛绵延数十里,举国哀痛。忽然四面鼓响,喊声不绝,几伙军兵厮杀混战,枉死无数。
丽姬抱着小公子被射杀,倒在血泊中任人踩踏。几名官兵保护着御史大夫躲进王陵里,一伙叛军追至此处,见到倒在地上的棺椁,纷纷抢夺随葬品,其他军兵效法,都无心恋战,竟无一人能出面制止。
晚霞映着血色,将最后一丝阳光抽离人间,士兵已经麻木,大刀随意挥舞着,疲惫地看着腥红的世界。
初更时分,各家头目汇在王陵处和谈,打算派人到燕国接回王世子继位,通书梁国。
大家对这些都没有异议,丞相看着王陵说:“王上和王后的棺椁还在这里,不如先封棺下葬,待世子正位,再另议别事。”“那王陵里的人?”一众哄笑:“哪里还有什么人!都是甘愿殉葬的忠君之士。”
世子严于冬月顺利归国继位,燕王领了魏国五座城池而去。
当年魏王将世子严抱在怀中的时候,他还是个只会吃,不会说的孩子。他的母亲也是一个温婉可人,爱怜儿子的女子。转眼王爵更替,殿宇不存。
陆
布衣中,问英雄。
王图霸业成何用!
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
一场噩梦!
元.马致远《折桂令》叹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