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建连续两周没有回家吃饭,也没有向陆丽萍要钱。陆丽萍接到了班主任的询问电话,才明白陈子建也不在学校,她忙解释说陈子建的爷爷去世,事发突然,没有及时请假。事实上,陈子建的爷爷进了墓穴之后,在谎言里又去世三次。但陆丽萍只能撒谎,学校那边已经对陈子建此类的问题少年极不耐烦,只要找到理由,他们最愿意做出“勒令退学”的决定。如果没有那笔高额的赞助费,陈子建本来就不配就读这样干净的学校。他从桤县来,那座小城的中学在去年一年里就出了三个杀人犯。
在陈子建还愿意搭理陆丽萍的时候,他对那三个孩子的事情津津乐道。“阿八、和他弟弟,抢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因为害怕把人杀了。傻瓜!”“另外那个是新疆来的,跟我们不熟,身手真是好,翻上三楼,先杀了一小孩,然后是他妈,都是直接割喉。还是害怕,下楼时摔断了腿。”
那时陈子建刚刚被陆丽萍接到安平,他心情不错,安平有大商场、电影院,还有很多陆丽萍自己也没去过的地方。陈子建很快就适应了各种消费场所,他一开始还让陆丽萍带着他去,后来慢慢的就不需要了。不但不需要,他还躲着她。只有缺钱的时候他才会出现。
陆丽萍静静等,她预感这天夜里子建会回来。陈子建真的回来了,时钟指向十点,陆丽萍眯着眼睛看动物世界。陈子建把玻璃门拉开,外面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和他的目光一起扑向陆丽萍。陆丽萍讨好地笑笑,说:“妈妈想跟你谈谈。”陈子建坐下来的原因只能是钱,因为这一点他们俩的关系还不算太糟。陆丽萍开始她的“劝导”,陈子建眼睛看着电视,用“嗯”作答,陆丽萍知道他在听,因为他皱眉了,他不耐烦了,他拿到钱之后,站起来要走。陆丽萍站起身,用哀求的声音说:“好歹去上上课。”陈子建点点头,拉开门又回到黑夜里。陆丽萍的目光追着他,还是抓不住他的衣角。
陆丽萍回到沙发上坐着,电视机里一片嘈杂,她捉起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找张汉的电话,电话很快接通。张汉似乎被她从睡梦中惊醒,语气疲惫,又不得不说些什么。陆丽萍还未开口便后悔拨打这个电话。她能希望他解决什么呢?她不能对他抱怨儿子的事情,也不能倾倒自己躁乱的情绪。那样只会提醒他,自己是多么麻烦的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这甚至会导致他们的关系过早结束。她需要他,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需要。为此她不向他索求任何东西,即便他给她,她也要拒绝。她不能让他发现她正陷在泥潭里,她一无所有,除了一位糟糕的前夫,和一个无望的儿子。
陆丽萍从杂物间里推出自行车,向黑夜骑去。陈子建走得并不远,陆丽萍很快就看见了他,不得不在后面放慢了速度。她远远看着他,他一边走着一边打电话,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半边脸。他说话声音很大,像是在叫嚷,可是听不清楚内容。陆丽萍在陈子建的房间里发现过不少令人不安的东西,装药丸的小盒子、亮闪闪的小尖刀、避孕套,还有一些东西超出他的消费水平:他在衣橱里摆着一排崭新的运动鞋,陆丽萍经过商场的时候时常看见关于它的巨幅广告牌,促销价:1999。促销价……陆丽萍最贵的鞋子也不到999,还只在是结婚的时候穿过。陆丽萍上一次去商场是两年前,她和张汉刚刚认识那会儿,为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她打算去挑一件衣服。可是东西真贵,她随意翻过一件针织衫的吊牌,噢,一千八。她心思游离,走到商场底层,点了一碗六十八块的牛肉面。自她和陈培结婚之后,她除了去单位工作,便是埋头在柴米油盐酱醋。至于日常用品和简单衣物,网购和周边小超市都能解决,离婚之后,她的活动范围更加狭窄,因为连陈培父子的日常也不需要她关心,一个人的生活继续简化。直到再次恋爱,她才抬起头重新审视人群,商场里衣着光鲜的男女安然自得地拎着各色购物袋,她怀疑自己去错了地方,物价上涨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她坐在商店外边供人休息的沙发上。那件针织衫就挂在闪亮的橱窗里,人来人往。它很快就被一个女人买走了,一个极普通的女人,陆丽萍甚至无法记住她的样子。
陈子建却没有脱离外部世界,他嘴里的新名词不断,给自己贴上的新标签层出不穷。他爱打扮,脚上穿的鞋子,是促销价1999的鞋子。陈子建是自己的儿子吗?陆丽萍想。她没有钱供他穿那样的鞋子,陈培也没有钱给他去买那样一双鞋子。况且,他有的不止一双,他的橱子里有一排。
陆丽萍有时候会把陈子建放进他对她描述的场景里:陈子建和一个叫做阿八的男孩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们互相交换眼色,陈子建拿出刀抵在出租车司机的脖子上;陈子建和那个新疆男孩一起翻上三楼,用刀割开一个小孩的喉咙……
这些场景都太虚假,陆丽萍没办法想象陈子建干这些事情的样子。陆丽萍熟悉的陈子建是这样子的:害羞,话说不利索、紧张旁人的目光。陈子建一年级的时候,陆丽萍总是站在小学教室的窗口,双眼盯着他,用嘴型命令道:“陈子建,举手!举手!”
陈子建在陆丽萍的目光下,有些犹豫地把手平放在桌面上,最终缓缓举了起来。
陈子建把手举了起来,一辆出租车停下,他上了车,车门嘭一声关上。这一次陆丽萍跟不上他了,她只好回家。
夜晚对于陆丽萍总是过于漫长。
陆丽萍有时候会想象陈培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她不知道陈培还有没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陆丽萍已经可以平静地想象这一切。这平静当然是付出了代价的,岁月的代价。她起初疯狂地跟踪着陈培,直到找出那个让他出轨的女人。她发现那个女人也是有家庭的,她有丈夫,有女儿。她极其善意地告诉陆丽萍,这种事情当不得真,谁家没有几件这样的事,该过日子还是要过。但陆丽萍疯了,她像个泼妇一样大喊大叫,伸手去抓挠那女人的头发和脸。她狂叫着要报复。路人用嫌恶的眼光看着她,仿佛她才是加害者。陆丽萍疑惑不解,周围的人都劝她,大事化小,不要过分讲究,要将就。他们说的都和那女人说的话一样。陆丽萍陷入自我怀疑,要求爱情和婚姻里的忠诚,难道错了吗?可她是为了这个才和陈培在一起,为了这个才和陈培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生下陈子建。陆丽萍患上抑郁症了,但她不相信有抑郁症这种病。她认为是自己的胃出了问题,胆出了问题,或者是别的什么。后来,它们仿佛不忍她胡思乱想似的,真的出了些问题。陆丽萍不得不住进医院里去。她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出来就决定离婚,她和陈培办了手续。陈子建归他。
一切渐归于平静,人最终要面对的是自己的生活,是具体生活里面的具体事件,穿衣吃饭,工作、筹划将来以至于晚年不至于太凄惨,如果还有时间,就考虑怎样将它消磨掉,不至于无聊,不至于为无聊而陷入疯狂。
陈子建来到陆丽萍这里不觉已有大半年。起初,她害怕这会影响她和张汉之间的关系。但张汉和陈子建,究竟哪一个才会使她不至于晚景凄凉,她不确定。她不敢妄想好的结果,也不愿意幻想坏的结果。但她还是一个母亲,她还有一些责任感。她的责任感驱使她把陈子建带到身边,他就要高考了。
凌晨三点,陆丽萍因为疲倦和渴睡脑袋发热。她挣扎着起身洗了个热水澡,随后睡意全无。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条细细的眼纹在这个瞬间突然张开。陆丽萍吓了一跳,她退出洗手间,走进陈子建的房间。
几本新练习册、几个空抽屉,一床叠好的被子。男孩的房间少有的简洁。电脑也长久没有充电,陈子建的浏览记录都是清空过的,剩下的一两条是关于游戏充值和手机型号。陈子建刻意阻断陆丽萍了解他的一切途径。他很成功,现在的陆丽萍没有对他进行判断的能力,更谈不上教育和引导。陆丽萍猜想他已经是个坏孩子,但坏到什么程度,她不清楚,她只能想起陈子建从四年级开始游戏上瘾,与此同时陈培沉迷网聊和股市。那时候她隔一周就换一次电脑开机密码,但陈子建还是能试出来,他能够猜到母亲的逻辑,也会小心翼翼窥视母亲手指在键盘上的大致位置。
陈子建聪明,陆丽萍一直认为他比自己先察觉了陈培的出轨。或许那时的陈子建对于“出轨”并不了解多少,但他至少明白这是件坏事。陆丽萍从未向他解释过离婚的原因,但陈培告诉她,子建曾经偷偷登陆陈培的QQ,他准确地找到那个女人,叫她“滚”。陆丽萍对着陈培苦笑,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的谈话。
时针指向六点,天微亮。陆丽萍洗漱一番,骑自行车到陈子建的学校去。她这样做已经持续有一个月。她和陈子建之间有几年的空白,而现在的陈子建拒绝被了解。陆丽萍做母亲的历史经验不再有用,只能选取新的办法来了解自己的儿子。
早晨七点五十分,陈子建和一名黄发少年、一名身穿黑色T恤的少年在校外的一家早餐店外抽烟。黄发少年的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亮晶晶的配饰,陆丽萍此前大约见过他一次,黑色T恤少年常常和陈子建在一起,他和陈子建一样瘦,也穿一样的运动裤。
早晨八点五十分,陈子建和黑色T恤少年一起大摇大摆走进教室,那是课间时分。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班主任的课结束,陈子建和黑色T恤少年又走出教室,他们到了操场,在一棵梧桐树下站了五分钟,一个红衣少年加入了他们,他们一起走向学校的东南角,翻墙出去。
陆丽萍不能也翻过东南角的围墙,等她骑着车从校园外边绕到东南角那一处,陈子建和另外两个男孩早已不见了。
滚滚人流在陆丽萍的眼中成为一片模糊的背景,她的眼神无法聚焦,她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电话适时地响起了,是张汉。
“你忘了吗,今天我女儿回来,一起吃饭。”张汉说,略带着焦急。
陆丽萍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确实是忘了。张汉又说:“你在哪里,我去接你。”陆丽萍高兴起来,她转头在街边的橱窗中看见自己的身影,才记起早上出门竟没有梳头。她迅速计算了一下张汉开车过来的时间,随即向着最近的一个美容店走去。
张汉的女儿璐琳,比子建大五岁,在英国读书。张汉是中年得女,爱护得过分。萧璐琳每次回国,张汉就像迎接女王那样紧张。陆丽萍从来不问璐琳的事情,但张汉会主动提起,陆丽萍听多了便有了自己的理解。在陆丽萍眼里,璐琳长相平凡,学习也差,因为考不上国内的好大学,在英国念着三流以下的学校。其实,如果璐琳对陆丽萍恭敬一些,陆丽萍或许不会有这样刻薄的想法。陆丽萍曾经在张汉家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璐琳对待陆丽萍太过冷淡,有的时候陆丽萍在厨房做着早餐,璐琳穿着睡衣一身不响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就像是在看家里的保姆。后来陆丽萍有了自己的房子,便立刻搬离张汉的住处。张汉看起来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
陆丽萍迟到了。璐琳的目光向她扫来,停留在她的头发上,然后是脖子、肩膀。陆丽萍有几缕发丝不够庄重地散落着,因为刚才的奔波。张汉太着急,他在美容店外拍着玻璃门,却不进去:“璐琳要饿了,坐了飞机又坐了火车,去了她妈妈那里又赶过来。”
可陆丽萍到了,璐琳已经自顾自吃完。张汉才感觉到陆丽萍的委屈,“再点几个菜,再点几个菜”,他说。
陆丽萍工作的地方是个银行,新来的行长比她年轻十岁,办公室里的女同事都是某某太太。她们买一件衣服花去几个月的工资,为什么要上班?不上班会老的快。这是她们的答案。但对于陆丽萍来说,不上班就会没有饭吃。
“没有饭吃。”陆丽萍有时候会把这几个字说给陈子建听,陈子建听后哈哈大笑。
陈子建和璐琳的关系看起来却不错。他们没见过几次面,但互相交换微信号、邮箱。他们会在陆丽萍面前窃窃私语。陆丽萍推测陈子建会用说自己坏话的方式来博取璐琳的好感,“被害妄想症”,她隐约听见璐琳对子建说。陆丽萍感到愤怒,不是因为璐琳的刻薄,而是因为陈子建的愚蠢。璐琳和子建会在饭桌上大谈国际局势和中国的教育问题,陆丽萍认为他们可笑至极,“你们这些孩子什么都不懂”,有一次陆丽萍忍不住说。璐琳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反问:“那你懂,你说。”这句话也算是对长辈的极大冒犯。张汉来不及调停,陆丽萍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懂,但我至少知道我不懂,至少我会做好自己的事情,也懂礼貌,尊重人。”
那一次的氛围极其尴尬,但陆丽萍没有退缩的意思,她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葡萄酒,然后开始向所有人进攻。
“张汉。你从来没有想过和我结婚。我不贪你的钱,真的,在一起这么久,我贪过你的钱吗?”
“璐琳。一个女孩子,如果又不聪明又不漂亮,还不懂礼貌。天知道是什么样的悲剧。还好有你爸,你爸真倒霉。”
“你,陈子建。不要以为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看得起你。”
有时陆丽萍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会感到荒诞。她苦心经营着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居然任由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其实她也并没有喝多少酒,她清醒得很,话也说得很快意。
但更加荒诞的是,在她说完那样一些话之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改变。张汉并没有因此就跟她决裂,但也没有向她解释自己有无再婚打算。璐琳对她还是一样,轻蔑、冷漠、不尊重。陈子建也依然对她大喊大叫,索要钱,索要东西。他们三个人的处理方式如此相似,再次让陆丽萍感到孤立无援。她拼尽全力呐喊出来的反抗,就像石子落进棉花地。张汉、璐琳、陈子建和那些看不清面目的所有人,他们都站在陆丽萍的对立面。
和璐琳这一顿饭照例吃得冷清,饭后张汉带着陆丽萍和璐琳一起回家,张汉泡了一壶茶,陆丽萍和璐琳坐在沙发上,三人沉默不语。电视机里播放晚间新闻,新进的一组关于少年犯罪的消息吸引了陆丽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名中年男子被捆绑着,在公路上跌跌撞撞,随后他倒下,被拖曳。画面来自于手机拍摄,抖动,有些模糊。这起事件原本是由一条狗引起的,该男子是一名狗肉店的供货源,被少年围殴是因为他偷了其中一名少年的狗。被偷的狗是一条德国牧羊犬,被他重击头部之后,套上铁丝网在公路上活活拖死。手段很残忍。但更可怕的是,他被这群少年用了同样的方式对待。这群少年约有六七人,有的是在校学生,有的是社会闲散人员,他们在狗肉店门口堵住了这名中年男子。据狗肉店老板说,少年们起初和中年男子说笑,随后一名少年对其发出邀请,男子骑上摩托车跟随少年们的摩托车而去。后来的情况便是中年男子被囚禁三天,重击头部,在公路上被七辆摩托车轮流拖行。这一切都在凌晨时分进行,除了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视若无睹,几乎没有目击者。但一名清洁工拍摄了一段短小的视频,因为手机存量不大,清洁工只拍摄了十五秒,画面也极不清晰。
陆丽萍感到生理上的不适,她打开手机,手机新闻网页上也滚动这则消息。十五秒的画面被制作成动图反复播放。那个中年男人弓着腰,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向前快速跑着,前方的摩托车则游戏一般地控制着忽快忽慢的速度。伴随着少年们的欢呼声,叙述详情的文字中说,七次拖曳,七辆摩托车轮流拖曳。显然少年们把这当成一种游戏,而这名男子被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
“像这种恶劣的行为,就应该枪毙”,在一旁闷声不响的璐琳突然说,“凭什么年纪小一点就可以逃避责任,我看他们的手法比成年人狠毒得多,也大胆得多。”
陆丽萍突然意识到,沙发上只有她和璐琳两个,璐琳是在和她说话。她有些意外,但还是转过去向她点点头。陆丽萍虽然点头,心里却不这样想,她脑子里是另一幅画面,陈子建小的时候,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做的第一件事,竟是骑着自行车追撵小区里一只残疾的流浪狗。那只狗最后掉进了一条连通下水道的阴沟里,陈子建一声不吭回了家。直到那只狗发臭。他才在饭桌上说起它,就像才想起来那样。
陆丽萍按下快捷通话键,陈子建的电话照旧是忙音。
刚刚离婚那会儿,所有人都同情陆丽萍,但她憎恶同情更甚于憎恶离婚这件事。她向领导提出调离申请,去陌生的城市。在那以后,陈子建便开始和陈培生活。陆丽萍一去就是三年,她一个人住在单位废弃的办公室里。那座八十年代的老房子旁边是一条旧马路。屋子的一面是折叠门,一面是大片的玻璃窗。陆丽萍去的时候里面空荡荡,没有床。她睡在地上,也不要被褥,月光四分五裂地盖在她身上。
那几年陆丽萍身体里钻进一只怪物,它日夜不停歇地四处冲撞,让她疲惫不堪。她再次称病,向单位请了长假,她又去寻找陈培的那个女人,她跟踪,骚扰,威胁。甚至在垃圾桶里翻找过女人丢下的购物单。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或许她只是想要了解这个陌生女人,看看她与自己有什么不同。但结果依然毫无意义,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也和陆丽萍一样,挑选降价的食品组合,在十元店流连忘返。她甚至和陆丽萍喜欢同一家服装店,一个还用着十年前的节目主持人代言的小专卖店,主打款永远是灰蓝色的布裙子。她的恨意渐渐消散,转而陷入困惑和迷茫。很快,急性胆囊炎拯救了她,她住进医院,又查出了甲状腺功能亢进症,顺便治疗了即将穿孔的胃。出院之后她坐上火车回家,她决定离婚。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陈子建的存在,她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再见面的时候,陈子建身高窜出一个头,下巴尖了,双眼也变得狭长。他不再叫陆丽萍妈妈,不习惯似的。让他更加不习惯的是张汉,尽管他礼貌地叫他“伯伯”。那时候张汉刚刚离婚,与陆丽萍的关系也才正要开始。
在陈子建的成长里,陆丽萍缺席两年,还有一年在和陈培无休止地争吵。三年的时间,陈子建走进了青春期。他在陆丽萍的眼里变得陌生,陆丽萍在他的眼里也一样。
陆丽萍离开璐琳家柔软的沙发,骑上自行车到夜里去。
陈子建不在家的时候,都和朋友住在一起。那是离校园不算太远的一条小巷子,里面住满了周边的小摊贩。那里的水电设施都不太好,生活空间也极其狭窄。小摊贩们白日里散布在学校周边,晚上就亮着手电回到这小巷子里洗漱、睡眠。陈子建和他的朋友们住的地方当然好一些,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五个少年挤在一个屋子里,光着膀子,睡在硬邦邦的竹席上。他们有钱或者有女朋友的时候,会去住酒店。没钱的时候就在这里将就了。他们喜欢这里的什么?大概是自由。可以抽烟、喝酒、打牌、夜不归宿以及大声嚷嚷。这样很酷,他们身上都有一两件挺贵的东西,都用最新款的手机。但是他们却住在这里。年轻真好,陆丽萍想,这些都能解释为叛逆。那些孩子里面,也确实有家庭条件不错的,他们甚至很够义气,拿出家里的钱租下这样的房子,买吃买喝,供自己的朋友们过一种共产主义的生活。所以陈子建从来不许陆丽萍骂自己的朋友,他叱责陆丽萍。并且像个大人那样教训她,说这个社会,出门靠朋友,交际是何等重要,比亲人靠谱一百倍。这便是十几岁的孩子会对母亲说的话,但陆丽萍毫无办法。
小巷子就在眼前。陆丽萍看着里面一间一间闪亮的灯,却没有看见熟悉的那些男孩子,更没有看见陈子建。她停在巷子口附近,在一个停着的夜宵车旁边坐下了。她这一晚有些不安,一定要见到陈子建才罢休,可是陈子建却迟迟不出现。陆丽萍掏出手机消磨时光,青少年犯罪的那则新闻还在网络上更新着。关于死者的更多情况被爆料出来,死去的那名中年男子四十三岁,离异,儿子由前妻抚养,自己则无固定职业。关于犯罪少年的信息也有了更新,主犯已经确定,是一名染着黄发的十七岁少年,他的父亲是一家焰火厂的厂长,从犯的信息还不确定,但也都是一般大的少年。目前主犯已经逃逸,从犯还在调查和寻找当中。陆丽萍想起早上见过的那个黄发男孩了,她看着网络上模糊的图片,反复与记忆中的那个男孩进行对比。她觉得他们俩越来越像,她又努力回忆上午在陈子建学校外边看到的场景,那个黄发的少年对着陈子建和另外的男孩摇头晃脑,俨然是一副领导者的样子。陆丽萍的心跳加速了。陈子建曾经对她说过,骑摩托车很酷,他甚至把她买给他的山地车卖掉,把张汉送给他的手表也卖掉,说要存钱买一辆摩托车。她也在这小巷子里见过许多来来去去的摩托车,少年们骑着它们带着女孩子在国道上兜风。
陈子建还是迟迟没有出现。
陆丽萍竟在夏日的夜晚感到寒冷,她抱紧双臂,打了个寒颤。她不停地打开手机看时间,最终点击了俄罗斯方块游戏,五颜六色的方块在屏幕上重复又无规律地掉下来,陆丽萍紧张地控制着它们的方向。错了,又错了。游戏失败。游戏又失败。太累了……陆丽萍换回新闻的页面,摩托车主被拖曳致死这件事情下面引发了许多讨论,也出现了很多相关新闻,还有青少年犯罪专题。陆丽萍眼里,那些青少年犯都长着一个样子,像麦苗一样突然抽高的身子,窄窄的、还没发育完全的骨骼,尚未定型的面部轮廓,还有无知无畏的一双眼。陆丽萍冒出一个天真又有趣的想法:如果把这些犯罪少年的的模样叠加重合起来,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张标准少年犯的脸。而这世界上的母亲、警察和教师们就可以根据每个少年与这张脸的相似程度,来判断和预防孩子们的犯罪,甚至科学家可以发明一个仪器,直接对每个孩子对这张脸的匹配程度进行测试,从而得到一个“值”。这个“值”可以被写入每个孩子的入学档案中,这样学校就能和家长配合起来,给不同的孩子进行不同的教学计划。
真是异想天开。陆丽萍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脑子里出现了陈子建的脸。那无数少年的影像重合,最后在陆丽萍的脑子里形成了一张陈子建的脸。陆丽萍感到自己是害怕陈子建的,她害怕现在的陈子建,这个少年让她感到陌生而危险。当陆丽萍企图用他还是幼儿时期的那一套方法管教陈子建的时候,他甚至对她动过手。他的身高已经达到一米八一,但体重不过五十几公斤。尽管如此,他纤细的手臂还是具备一个男性应该有的力量,有一次陆丽萍的脸很快便肿了起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她的儿子和她的前夫一样令她感到震惊。在那之后她便不再强硬地对他,她大多时候都想跟他好好谈谈。但她没有什么语言方式能够进入他的世界,他也无法勉强回应她。她开始讨好他,想让他可怜自己。这也失败了,陈子建的脸上有一种胜利的喜悦,他打了自己的母亲,却露出了一种胜利的喜悦。她怕他、有时候憎恶他,但她还是不希望周围的人这样想,她希望在周围的人眼里,他不良的行为能因为他仍是一个少年而得到宽恕,她希望人们善待他。她对张汉也是这样说的,她跟他讲述最多的是陈子建小时候的样子,聪明、可爱,学什么都很快。她说陈子建的脸粉嫩得就像水蜜桃,她还不厌其烦地对张汉描述陈子建第一次学骑自行车的样子,他是怎样跌倒又爬起。当然,她省去了关于流浪狗的那一段。她希望那些关于陈子建的美好的部分也成为张汉的记忆,以使得张汉将来也能像自己一样宽恕他。
夜愈来愈深了,巷子里最后一家摊贩也推着小车归来。
陆丽萍抓着手机,手机的电量还剩下一格,网页上已经没有什么图片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望着那个幽暗的巷子,她还从未走进去过,她想她或许可以去看看,去打听打听,陈子建去了哪里。她这一晚见他的愿望十分迫切,她无法想象自己能够在不见到他的情况下还能有气力骑上那辆自行车,穿过重重黑夜回到家里去。
电话响了,是张汉。“睡了吗?”张汉问。
陆丽萍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十二点,她想说睡了,但还是说:“没睡”。
“怎么还没睡呢。”张汉问。
风吹起陆丽萍的头发,陆丽萍说,“有点冷”。
“那么泡泡脚吧,或者洗个澡。这个天气不该冷,你是体虚。”
陆丽萍有了些许暖意。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老太太,弓着身子坐在床沿上,昏暗的灯光里,有一个同样苍老的身影对着她,他们相濡以沫。
“你怎么也没睡。”陆丽萍说。
“璐琳回来了,今天接她送她,按理是累了,却不想睡。也是奇怪。”张汉说。
陆丽萍笑了一声。张汉也笑了。“每到这一天总要有人不高兴。”张汉开玩笑。
陆丽萍笑起来,这一次是真的笑,她接过张汉的玩笑说:“你不高兴还是她不高兴?”
张汉也笑起来。玩笑就这样过去了。张汉那边就要睡下,陆丽萍说,“我也睡了。”电话挂掉。陆丽萍手机所剩电量只有百分之十一。她的心思重新又回到小巷子里,全部回到小巷子里。她向前走去,决定去看一看那个小巷子。她的脚踏在潮湿、散发着腐烂食物气味的路面上,鞋底黏黏的。她看见道路两旁的人家有些开着门,平日里看见的手推车,里面放着盛满食物的锅,瓶瓶罐罐里盛着辛辣刺鼻的调料,旁边重重叠叠地堆着一些塑料凳子。经过改装的车把上,挂上一件外套,一只毛巾。有瘦弱的男人穿着背心蹲在一只简易的炉子边吃饭,有和她一样年纪的女人从冒着热气的搪瓷盆里捞出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她觉得自己的目光冒犯了他们,他们却不看她,就像她不存在似的。她想,他们只是来不及看她,如果她敢直视他们的生活,他们一定会用尖利的目光反击她。陆丽萍低下头,躲避着蔓延到脚边的生活污水。她听见少年们的声音了,那些年轻的、清亮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即便是肆无忌惮、喧哗吵闹,即便夹杂着粗俗的叫骂声,也不让人感觉到肮脏和绝望,因为她的儿子就在那群人中间。
“阿姨。”一个还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在叫她。
陆丽萍回头看,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孩,约莫十五六岁,穿迷彩外套,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陆丽萍疑惑地看着他,她并不认识他。
“阿姨来这里找人吗?”他说。“你找谁,我带你去找。”
陆丽萍笑了笑,说谢谢,但是摇摇头。少年的笑意里带着轻佻和挑衅,陆丽萍并没有打消寻找陈子建的念头,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少年并不会给她答案。
“你找谁?”少年又问,“我不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你。”
陆丽萍转身,想沿着来路走。她预计少年有一堆问题要追着她问,她还没有听见那些问题就已经头疼了。她记起和陈子建无数次沟通的失败,她垂着头走了几步,却发现少年跟上来。她加快脚步,少年也加快了脚步。一种不安侵袭了她,她快步走向自己的自行车,扶住车把的手却被按住了。陆丽萍心里一惊,她抬头直视男孩的眼睛,男孩的眼睛很大、很亮,染色的刘海遮住眉毛。男孩还是对她笑,说:“你想找谁,我带你去找就是了。”说着便夺过自行车,往更暗处推去,陆丽萍不由自主跟了几步,突然冲上前去夺过车把。“我要走了。”陆丽萍说。
陆丽萍感觉到自己手臂夺过车把时的力量,也感觉到对方立即反馈出的敌意,冲突迫在眉睫。她站直身子,目光逼视着少年。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事态严重,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巷子里的阴影内,已经站立了许多少年。他们向陆丽萍聚拢,陆丽萍目光搜索着起初那个少年,她想要讲些道理,但那少年已经不见,他融入其他许许多多的少年里去,面目模糊,难以辨认。陆丽萍被推入一个房间里去。夜里清冷的风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香烟、酒精、新鲜或腐败的食物与人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门关上,小房间对外界封闭了。
有人从后面重重推了陆丽萍一把,陆丽萍跌落在一个布沙发里,沙发布上不明的水渍覆盖着污渍,潮湿温暖。陆丽萍睁大眼睛努力将屋子里的每个人看清楚。屋子里的人并不像她在巷子中时以为的那样多,除了几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有几个少女,她们都闪着眼睛在笑,年轻稚嫩的脸。陆丽萍想不出和他们打交道的方式。
“你来这里干什么?”一个少年问她。少年头发剃掉一半,另一半则紧紧地束着,装扮比陆丽萍之前遇见的男孩夸张得多,陆丽萍猜测他并不是学生。她说:“不关你们的事。”少年身边又有人问她:“我们总看见你晚上在这附近转悠,今天你不说出来我们不会放你走。”陆丽萍看着他们,他们看起来跟陈子建一般大,甚至比他还要小。她又说:“这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不需要管。”她的语气和缓了许多,因为她说的是实话,她内心希望他们确切地明白这一点。“我和你们没关系,我也不认识你们。”她又补了一句。
他们不会理解她此刻的情绪,正如她也不理解他们。他们要做什么?把她围困在这里。“老实交代,你总是来这里,总是看着我们。”
“我在这附近,和你们没关系。”陆丽萍加重了语气,她露出愤怒的表情,一个少年的拳头突然砸在她的额头上,一记重击,她感觉到晕眩。她闭上眼睛,黏糊糊的液体从额角流下来,流到她的一只眼睛里。她慢慢睁开眼,是血。少年的十指在她眼前摊开,上面戴满了黄铜戒指,她的血淡淡浮在一颗小小的虎头雕饰上。
陆丽萍大脑一片空白。
“流血了。”陆丽萍听见角落里有人叽叽喳喳议论,是女孩的声音。“打的太重了,第一下就这么重”,这句话是男孩说的。但是那个打她的少年,像个战胜了对手的拳击手那样,张着双臂环视现场一周,转回身的时候,又是一记拳头,重重落在陆丽萍的右脸。陆丽萍踉跄了两步,扶住一个沙发座。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女孩发出惊呼,立刻往旁边挪了挪,斜着眼睛看了看她,又看向别处。
陆丽萍的右脸肿了起来。这种感觉很熟悉,陈子建就这样打过她一次。只有一次,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陈子建那阵子情绪不稳定,她也是,他们互相辱骂,她骂他活的像狗、像垃圾、是废物,所以他打她了,她不怪他。“我要回去。”陆丽萍挣扎着站起来走向门边,她摸到门把手,但门用钥匙锁上了。她抓住门把,求救般地望着房间里的几个女孩。“帮阿姨开开门”,她说,她只想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自己没有半点掌控的局面。她四处环视,终于触碰到一个女孩的目光了,其他女孩躲闪着她,但那个女孩没有。她盯着那个女孩看,她觉得女孩长得有些像璐琳。她再次张开嘴,想发出声音,但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拖住她的衣领,她又被揪回去,回到这乌烟瘴气的房间中心。她顾不得姿态了,挥着手疯妇般地向周围扑打,但这起了反效果,她的挎包被抢走了,衣服也被扯开,头发披散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样子,狼狈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她。痛是次要的,主要是丧失了尊严。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血污,站在一群和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少年中间,任由他们推搡、殴打。她看见偶尔有手机亮出闪光灯,她想,有人拿着手机在给她拍照,她像是误入到一场可怕的狂欢里。“求求你们别闹了,别闹了……”陆丽萍哀求。“你们也有爸爸妈妈,我就和你们的妈妈一样……”她哭着说。
没有人理会她,她记起无数次和陈子建的沟通失败。她望向他们,一张张模糊的脸重合起来,成为一张无法记住的脸。她想到了报警,她没有机会这样做,但她还是仔细想着,不久之后她会坐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充满打印机、墨水和印章的味道,有人穿着干净的警服听她说话。她担心自己描述不出这群人的样子,记不住这群人的脸。她明白现在的一切只是徒劳,她只有等。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这群少年男女,又停在了那张脸上,和璐琳有几分相似的脸。她长久地看着这张脸,这张脸的表情也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
“她会报警的。”这张脸的主人突然说。“她看见我们了,她可以指认出我们。”
陆丽萍体内已经沉寂下去的不安和恐惧倏地升腾起来,剧烈翻滚着。她屏住气息聆听那个少女口中说出的话。
“她出去以后就会报警,你们完了。”
“那又怎样,难道杀了她,傻X。”有人说,“我们也并没做什么。”
他们中一些人也陷入不安,或许从一开始,这不安就埋下了种子。但惊险、欲望、刺激和不安,本身就是结合在一起的。这样一点不安,他们是需要的,这和陆丽萍的不安不同。
领头的少年开始谩骂他的同伴们,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响亮,有力度,他骂人的时候带着肢体动作,看起来就像电视里的说唱歌手一样。陆丽萍看出来,他是危险的,他和屋子里其他的少年不一样。他狡猾、凶狠、残忍,他带领着他们,他们则盲目跟随他。为的是什么呢?陆丽萍想起一句不知出自哪里的话:原谅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就给她拍照吧。或者视频,裸体的。”领头的少年说。
有人犹豫了,想要离开这间屋子。但是屋子锁上了,钥匙在某个人手里。谁也不敢打开那扇门,陆丽萍被困在这间屋子里,其他人也是。
“这都会是我们共同的经历,会凝聚我们的友谊。”领头的少年说。
“凝聚我们的友谊……”有人喃喃重复。
“我们为什么和别人不同,因为我们敢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少年说。
“这只不过是又一次的经历而已,新的经历,没什么大不了的……”少年重复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
紧张和焦虑在安静的屋子里渐渐沉淀,少年们似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情。陆丽萍像一只即将被献祭的待宰羔羊,蹲坐在屋子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少年们已经围绕着她站成了一个圈。
新加入的少年们被要求完成这件事情,大概有三个男孩,还有一个少女,恰是长得像璐琳的那一个。
一个少年走上前,飞速扯下了陆丽萍敞开着的短针织外套,他看起来果断又迅速,但陆丽萍觉得他其实胆小,却聪明,陈子建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第二个少年走上前,捉住她T恤衫腰部的位置往上提,陆丽萍没有挣扎,手臂随着他的力量向上抬起,T恤衫被脱下来了。陆丽萍的上身只剩下一件乳罩,少年中间有人发出故作兴奋的惊呼。这鼓励了下一个,又一个少年走上来,手伸向陆丽萍贴身的针织裙。陆丽萍不再蹲着,而是坐在了地面上。少年拉下她裙子一侧的拉链,陆丽萍感觉到这只稚嫩的手在颤抖。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脸,细密的汗珠在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他有些恼怒了,周围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陆丽萍也在看着他。他费力地扯着陆丽萍的裙子,但除了在裙子上造出更多的褶皱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果。他的脸通红,一只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还可笑地拽着陆丽萍的裙子。陆丽萍突然对他生出一些怜悯,她又想到了陈子建。少年的手臂剧烈颤抖起来,像是下了极大决心似的,他一把推倒陆丽萍,扯下她的裙子。裙子被扯破了,像块抹布被丢到一边。
“好,好样的。”陆丽萍突然说。
陆丽萍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屋子里的少年们听见这句话,恍然若梦,他们像看怪物般地看着她。“疯子。”有女孩小声说。陆丽萍穿着乳罩和三角内裤坐在屋子的中心,陆丽萍注意到自己的乳罩是大红色,原本艳丽的颜色,是本命年买的,那时陈培大概已经认识了出轨对象。许多年过去了,她还在穿它,它褪色严重,也失去了弹性。她半个乳房松松地垂落在钢丝圈下边。她今天原本不用穿它,也许久不穿,为什么这一天穿上了,她也不知道。清晨的时候它突然从一堆衣服中间蹦出来,想要见人似的。陆丽萍记得,它当时很不便宜,一套下来打完折,五百一十八。本命年买的,她当时相信它会带来好运气。配套的内裤早就破了,丢掉了。但现在陆丽萍穿的内裤也破了,破在里面,也该丢了。它松松垮垮地,无力地遮挡着一块黑色的毛丛。
那个长得像璐琳的女孩走上前,将它们也毫不费力地揭去了。
完全裸露着的陆丽萍坐在屋子中间,肉体发出惨白的光。羞耻已经过去,陆丽萍审视着自己暴露在灯光下的身体,肌肤上的黑痣、斑点、细纹,膝盖上的淤青,旧的疤痕,还有新的伤口。如同一个玩笑,她额角的血适时地落了一滴下来,从她下垂的乳房迅速滑过,掉在她干瘪却充满褶皱的小腹,那里还留有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证据。
陈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的身体,张汉没有,陈子建没有,她自己也没有,或许她出生的时候,医生和护士会这样看她,检查她是否健康。从此之后,她的身体便被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即便被注视,也是随意的、匆忙的、潦草的,好像它不值得一看。这一次,它像是被隆重地展览了,她仔细看着它,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更仔细。“羞耻”两个字浮现在陆丽萍的脑海中,但仅仅只是浮现而已。她的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腿蜷曲着。她想起陈子建白白软软的小身体。他出生那一天是元宵节,医院里冷冷清清,她大出血,接近昏迷,她的身边也围着许多人,但她感觉不到。在陆丽萍的意识里,那一刻世界上只有她和陈子建两个人存在。她的血像河流一样往外跑,她觉得自己一部分身体被剥离出去了。最终陈子建被护士抱在手里,安安静静。护士拍打着他小小的背,他不哭,反倒是笑。一个人行走于世界的孤单,那一刻有所不同。
陆丽萍婚后的好时光不多,大部分心血都倾注在陈子建身上,她让他学小提琴、学钢琴,报奥数班、绘画板。给他买轮滑、买电动玩具、飞行器。陈子建在弄堂里和孩子们一起,陆丽萍常常在房顶的晒台上探出脑袋,看着他玩耍,心里满是温柔,她常常会想,陈子建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陈子建八岁那年,陆丽萍和陈培终于买了房子。陈子建有了自己独立空间,他买存钱罐,往里塞硬币;他整理自己的书架,在饼干盒子里养蚕;他在睡前玩魔方,看宇宙解谜系列碟片。九岁的时候,他因为发烧得了一场大病,那时候她和陈培都常常不在家,他的发热没有及时治疗,去医院时已经被诊断为脑膜炎。此后,夜里熟睡,陈子建常常大喊大叫。有的时候陆丽萍冲到小房间,看见他蜷着身子在床上抽搐,床单已经被淡黄色的尿液浸透。
陈培总是在“出差”,病弱的陈子建就交给陆丽萍一个人。陆丽萍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打骂陈子建的。因为陈子建帮着爸爸隐瞒他的行踪,陈子建发现了陈培的外遇,哪怕在他一个人高烧不退的时候,他还喃喃自语,说着:“爸爸在家”。陆丽萍猛地掀开陈子建的被子,陈子建瘦小的身体蜷做一团,他躲避着湿漉漉的床单。“你知道我有多累?为你,为你爸爸!”陆丽萍揪着陈子建的头发往床上撞,床很软,陈子建的头撞下去,消无声息。但他是害怕的,他像是被困在噩梦里。他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他大叫着:“妈妈,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喝水了!再也不喝水了!”
“我再也不喝水了!”陆丽萍松开手。九岁的陈子建,他不知道自己在睡梦中大喊大叫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小便失禁。
后来陆丽萍就逃了,逃开所有人。直到陈子建说出“我选爸爸”。陆丽萍才重回这个世界,她看见孤零零站在法院大厅的子建,他已经有了一米七零的身高,面部轮廓也不再那么柔和。陆丽萍记忆中的那一对圆圆的大眼睛,已经变得狭长。那双狭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陆丽萍,遥远得就像迷雾中的两颗星。陆丽萍在那一刻意识到,陈培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对自己并不意味着什么。只有陈子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和自己的关联是真切的。
我都做了些什么?陆丽萍问自己。
“穿上你的衣服吧!”领头少年把衣服丢在陆丽萍身上。陆丽萍梦醒一般看着他。
“穿上你的衣服,走。”少年又说,“下次别到我们这儿来,我可不管你是谁,来干嘛。”
陆丽萍抓过自己的衣裤,一件一件穿上。围观的少年们都丧失了兴致,陆丽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从容而毫无羞耻地在他们面前穿上衣裤,那样子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童年的某个早晨见过,他们的妈妈,早上起床急着做饭,或者换上衣服,出门上班。
屋子里原本的暴力、荷尔蒙、兴致勃勃的犯罪气氛,消散了。只有陆丽萍额角上的血还残留。她走到门边,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她走出去,那个面目像璐琳的女孩子跟出来,拉住她的衣角,突然小声说了一句:“阿姨,对不起。”
陆丽萍回头望着她,摇摇头,她甚至微微笑了一笑。习惯性的礼貌又恢复了,平和的世界回来了。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
陆丽萍沿着来路向前走,许多小贩居住的房屋门还开着,他们依然不看陆丽萍,就好像她不存在。她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走。她没有经过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牢固不破。陆丽萍想,或许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牢固不破。这一回,她看见自己原本想见的人了,陈子建,他在一群闹哄哄的少年中间。这群少年看起来和屋子里的那群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她看见陈子建的脸,他好像很开心,轻松、愉快、自信的表情。那应该是少年人有的样子。她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了。陈子建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叫住他。她到巷子口,扶起自己的自行车,跨上车座骑入夜里。
夏夜的风轻柔,自行车上陆丽萍也感觉轻盈。她忘记疼痛,头脑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往事纷至沓来。她回到她少女时期住过的阁楼里,翻看《女友》杂志,阁楼上的天花板吱呀响着,灰尘在阳光下掉落。那时她整天懊恼的问题,只是自己的肤色不够白皙、大腿过于粗壮。她攒下的所有零用钱都用来买化妆品、订杂志,这些东西把家里的阁楼都填满。透过书她看到世界无限大。她有那么多想得到的东西,可能得到的东西,她懊丧又兴奋。毕业后她找到一份银行的工作,渐渐有了积蓄。后来,她经人介绍认识了陈培,他们恋爱,向着婚姻的方向去,一切都很顺利。婚后的某个夏夜,陆丽萍和陈培一起看纪录片频道。他们拥有的是一台二十一寸的飞跃牌手动彩电,那里面新奇地播放着一个不知真假的美国实验。屏幕上一对夫妻被一根绳子绑在一起,考验共同生活的决心。起初恩爱甜蜜,期满一年之后,绳子一断,二人竟拼命跑开,老死不想再见。那时候陈子建还未出生,陆丽萍和陈培看着那两人的窘态,捧腹大笑。笑过之后,陈培也把一根绳子系在陆丽萍手腕。难得巧妙地表白:“以后咱们吃喝拉撒在一起,别嫌弃。”
那些日子还真是不错。
后来她还是回去看过陈培的,她和陈培暗自较着劲,都要证明自己比对方过得更好,陈培总是避而不见,他说自己在旅游,这一天在某湖游泳,那一天又在某岛钓鱼。可是当她精心打扮过来到熟悉的小区门口,陈培就坐在小卖部里,翘着腿,抽烟、打牌。陈培的腰腹凸出来一圈,头发也不剪不染,他过早走进了小区里的老年生活。陆丽萍告诉自己,只是想谈谈陈子建的教育问题,但走到柜台边,还是停住了。陈培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一个大雪天,张汉走进单位旁边那家牛腩米粉店,他给陆丽萍付了米粉钱,告诉她:“我也离婚了。”张汉离婚的原因也是因为出轨,他的妻子出轨。他是律师,陆丽萍离婚时向他咨询过不少事情,陆丽萍那时候在他眼里看到同情,她是讨厌被同情的,但张汉眼里的那种同情,居然令她感觉不错。从一碗牛腩米粉开始,他们有了私下的来往,陆丽萍请他吃饭,他请陆丽萍看电影。从前因为经济拮据,和陈培没有过的恋爱生活,在这里补完了。那段日子,事实上也还不错。
陆丽萍原本是想要回家的,但她的自行车已经停在张汉的家门口,她站在窗口向屋子里看。
一辆大型运输车带着嘈杂的隆隆声驶过,车灯的光束透过窗子,在漆黑的屋子里划出奇怪的阴影。陆丽萍把手放在门铃上,她知道这间屋子里的灯很快会亮,她将在这间屋子里获得一些关心,她期望的并不多。陈子建、陈培、张汉、璐琳,那个像璐琳的女孩子、新闻图片里的受害者、那些犯了罪的、可能犯罪的或即将犯罪的少年……她担心的事情毕竟都还没有发生。在这之前,她还拥有她所拥有的,于是她便向这一点她所拥有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