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湄的女儿叫小棠,打小就跟着母亲学糊灯笼。她的手巧,比阿湄更会在桑皮纸上添新意——有时是归鸟掠过芦苇荡,有时是渔火映着满天星,连渡口的老陈头都夸:“这丫头的灯笼,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
二十五岁那年,小棠遇到个来采风的摄影师。男人背着相机在渡口蹲了三天,镜头里总少不了她:清晨踮脚挂灯笼的背影,午后坐在竹椅上裁桑皮纸的侧影,傍晚对着夕阳调试灯油的剪影。
“你这灯油里,除了桂花,是不是还加了别的?”男人举着相机问。镜头里,她正往油里撒一把晒干的芦花,油面泛起细碎的金芒。
小棠抿嘴笑:“是我外婆传的法子,芦苇花开时采些回来,阴干了掺进灯油,点着了能映出芦花的影子,像在灯里种了片小芦苇荡。”
男人的镜头顿了顿。他翻出手机里的老照片,是爷爷临终前交给他的——泛黄的相纸上,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站在灯笼摊前,手里举着盏画舫灯笼,背景里的渡口和如今竟有七分像。“我爷爷说,他年轻时来过这儿,买过一盏能照见回忆的灯笼。”
小棠心里一动,引他去看墙上挂着的老桑皮纸——那是当年阿湄和老先生拼完整的画舫图。男人指着画舫的船桨:“我爷爷的相册里,夹着片一模一样的桨叶标本,说是从芦苇荡里捡的,上面刻着个‘棠’字。”
那天夜里,小棠在阁楼的旧木箱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外婆阿湄的日记,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家谱:苏老头和梳长辫的姑娘是根,她奶奶和南洋的灯笼匠是枝,到她母亲这代,枝上终于结了果。旁边还画着盏小小的灯笼,灯穗上写着“小棠”两个字。
摄影师拍了整整一年,把灯笼铺的故事做成了影集。扉页上,他写:“灯笼的光会老,纸会旧,但那些藏在光里的牵挂,会像芦苇荡的根,在时光里越扎越深。”
影集出版那天,小棠在渡口挂了百盏灯笼。暮色降临时,百盏灯同时亮起,暖黄的光映在水面上,像撒了满地的星子。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被人推着轮椅来,指着最大那盏灯笼哭了:“就是这光……我小时候在南洋,爷爷的灯笼就是这个光。”
老婆婆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片桨叶标本,和男人手机里的那片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棠”字。原来她是当年那位老先生的女儿,手里还攥着爷爷临终前的话:“去渡口看看吧,那里的灯笼,能照见一家人的路。”
如今的归航灯铺,墙上挂着四代人的照片。最老的那张是模糊的剪影:苏老头举着蓝灯笼,梳长辫的姑娘站在画舫上;中间是阿湄奶奶在南洋码头的侧影,和苏老头在异乡灯笼摊前的背影;再后来是阿湄守着灯笼摊的样子,和那位老先生捧着桑皮纸的模样;最新的一张,是小棠和摄影师站在百盏灯笼下,身后的水面上,光影里浮着艘小小的画舫,船上仿佛坐着所有等待与被等待的人。
有人问小棠,这灯笼铺会传到第几代。她总是指着渡口的芦苇荡笑:“只要还有人要回家,还有人在等归人,这灯笼就会一直亮下去。你看那芦苇,枯了又青,青了又枯,可根总在那儿,就像我们心里的牵挂,从来没断过。”
起雾的夜里,若你站在渡口,说不定还能看见水面上漂着圈淡淡的光晕。那光不蓝也不黄,像揉进了月光和星光,仔细听,光晕里似乎有细碎的声响——是桑皮纸被风吹动的轻响,是灯油里桂花和芦花碰撞的微响,还有无数个“我在等你”与“我回来了”的回声,在时光里,一圈圈荡开,从来没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