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十九:无常

曾经有一次和师傅去执行任务,途中经过一座大山,山峰拔地而起,似一把利剑直插云天,我忽然心血来潮,要是站在那座山的峰巅之上,会看到一片什么样的景色呢?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师傅,我说,师傅,要不我们爬上去看看吧?

师傅闻言抬头看山,犹疑片刻,说,将心血来潮的念头立即付诸行动,并不是一个好习惯。师傅说着又看我,“我的意思是,要爬上这座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笑得格外灿烂,轻轻扫了扫额头上的碎发,凝视着山峰的峰顶,悠然说道,如果轻易就能爬上去,自然也就没有攀爬的价值了。

师傅略一沉吟,同意了。

那是我第一次爬山,出于对新奇事物的兴奋,一路上我爬得飞快,恨不得能一下子蹦到峰顶上去,在我看来,爬上峰顶,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时间之所以是问题,主要还是因为师傅太慢了,连带拖缓了我的进程,看着师傅的动作我在心里不断叹气,师傅毕竟还是老了啊。

但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我的意料,我的体力消耗比预想中要快得多,而糟糕的是这山还远远看不到头。我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但当我朝下望去的时候,发现连山脚也看不到了,不上不下,真是又累又绝望。

正如师父所说,将心血来潮的念头立即付诸行动简直就是自找麻烦,我在这座山上折腾了几个时辰,体会深刻。所幸我们最终还是坚持到了最后,成功登上了峰顶,那一刻,浑身的颓废和狼狈一扫而空,瞬间又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我站在峰顶俯瞰着下方的景色,内心无比的愉快,朝着远方呐喊:

“一——览——众——山——小——啊哈哈哈哈——”

师傅这时候说了句话,不过我沉浸在呐喊中没有听清,于是止住喊声向师傅看去,想问清楚师傅说了什么,然而这一看之下整个人立马呆住。

师傅并没有干什么,他盘坐在山峰边沿,他只是静静坐着,伸手指向前方。

在师傅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山,那是一座更高的山。

我呆若木鸡,愣在原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师傅忽然问我,你说,我们要是爬上那座山的话,会看到什么呢?

我深吸口气,说,会看到更高的山。

师傅又问,那我们要是爬到那座更高的山上呢?

我说,还会看到更高的山。

师傅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所以你说,有什么可自豪的呢?

“并不存在最高,只不过在你没站在这个高度之前,看不见更高的而已。”师傅如是说。

……

“的确如你师傅所说,我从未想过可以做到徒手发出剑气。”古难全叹了口气,说:“毕竟我不会剑气。”

但是惊雀会,所以他能想到,所以他能识破。

古难全接着说:“你之前说你与惊雀之间有一种联系,这表明你们有着相似的遭遇,指的就是剑气吧。”

我点头,正是如此,要习得剑气可不是你足够努力就能办到的,它也不完全取决于天赋,根据我自身的经验,练成剑气的终极条件是顿悟,而要引发这个条件,必须要有某种经历引导。也就是说,我和惊雀,都有过一些特殊的经历,从而使得我们学会了剑气。

作为练成剑气的终极条件,这种特殊的经历当然很精彩,而两个有着这种经历的人之间,一定会有很多共鸣之处。可惜……

“并不存在最高……”古难全默念着,忽地眼睛一亮,“那么也就是说,剑气也不是剑术的最高境界。”

古难全顿时来了兴趣,“那么在剑气之上,更高的境界是什么呢?”

我不禁莞尔。

我和古难全瞎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到正题,继续讲叙着和惊雀的决斗。

决斗进行到了这个程度,双方的底牌也都摸清了,我们心下都了然,没有真正的破绽,对方是不会出手的。

我们不约而同的开始走动起来,开始释放出真正的破绽,但只放出一个瞬间,借以走动,在下个瞬间就将这些破绽消除。

因为破绽出现的时间极为短促,所以虽然我跟惊雀分别露出了十几次破绽,但都没能把握住出手的时机。

我们不断消耗着,长时间的高度集中让精神力飞速流失,我们需要在一瞬间辨识出破绽的真实性并做出攻击,而在自己释放破绽的时候还要考虑怎么不被对手猜中释放的时机,难度可想而知。

我虽然还没有出剑,但我已经觉得很累了,老实说,当初跟师傅爬那座山都没有这么累,而糟糕的是决斗还在继续,我的状态已大幅度下滑,此时的我发不出引以为豪的剑气,这一点我想惊雀应该也是一样的,如此一来,使得我们更难及时做出攻击。

在我的记忆中,与惊雀最后的交锋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僵持到最后我的体力、精神力俱已耗尽,甚至连思维都快停止运转,全凭一股毅力支撑着。

当然我得承认,在韧性这一方面,惊雀是要强过我的。

我最后一次释放破绽时,因为太过疲惫,消除破绽的时候慢了一分,而惊雀恰恰抓住了这个机会并做出了攻击。

——他出剑了。

在这种状态下,如果换做是我,恐怕就算能出剑,威胁程度一定也不高。

但惊雀的剑却依然那么快,那么致命——他当时与我之间的距离有三丈来远,我才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寒光袭来,惊雀的剑便已抵达我的喉咙处。

古难全听得入神,意外的一直没有插话,此时见我停了下来,不由打趣说:“你是不是在等我问你你是怎么避过这一剑?好吧我就配合你,你快说你是怎么避过这一剑的?”

我失笑,喝了口茶,说:“在这种情况下,要避过惊雀这一剑是不可能的,只是我运气比较好,惊雀这一剑没能刺中我。”

古难全也笑了,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吗,以惊雀的身手,就是只苍蝇他都能刺中,还刺不中你这么大一个人?”

我含笑,说:“惊雀的身手自是不容置疑,但要是……他在落脚的时候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呢,比如说,一块石头。”

古难全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是你故意的?”

这块石头当时距离我大概五步远,根据惊雀长剑的尺寸,五步的距离是他的最佳出手点,我在露出破绽时,故意停留在这个位置,并故意失误,消除破绽时慢了一分,惊雀果然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破绽也成功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并没有注意到这块石头。

可想而知,当惊雀踩中那块石头的时候,他的身体跟着便失去了平衡,那一剑自然也就偏了,当然更躲不过我的剑了。

我看着古难全,说:“我讲完了。”

古难全久久才回过神来,掌声随之响起,赞叹道:“了不起,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精彩的一战,我一定要让他传遍整个江湖。”

我呡了口茶,说:“那想必我在杀手榜上的排名一定能提升不少。”

古难全于是说:“保底前五。”

古难全旋即又问:“我记得你说过,惊雀已经成家,那么当时他的妻子可有在家?”

“在,不过……我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过她妻子的脸。”我顿了顿,接着说:“应该说,是惊雀刻意不让他妻子看到我的脸。”

不待古难全问,我接着又说:“我们在惊雀家的后院决斗,那里有一道门,他的妻子就在门的另一边,惊雀交待过她的妻子,这道门只能从外面打开,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妻子都不能打开这道门。”

古难全面露钦佩之色,说:“我能理解惊雀的做法,就是不知道她的妻子能否理解。”

当我杀了惊雀之后,我走到那道门边,轻轻在门上叩了三下,我只是想告诉她结果,如果是惊雀赢了,他当然不用敲门。

自己的丈夫被杀,我设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她也许会冲出来奋不顾身地跟我拼命,又或是恸哭不止,甚至有自杀的举动我都不意外。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屋内很安静,片刻之后她的声音才响起,我听得出来,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我求你,快点离开这里,求你……”

我以为她在害怕,于是我告诉她,我说:“我不会伤害你。”

“伤害?”她顿时冷笑一声,“你以为,我在害怕吗?”

她说:“我的丈夫早就告诉过我,做你们这一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他也一直跟我说,假如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也不要恨,这是他的宿命。”

“可是……”她说着激动起来,恨声道:“我怎么可能不恨,我怎么可能不恨!那是我的丈夫啊!”

我并不觉得愧疚,但还是表达了我的歉意:“对不起,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恢复了冷静,说:“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我希望他能在一个快乐的环境中成长,远离仇恨与杀戮,如果我看到了你的脸,我一定会忍不住记下来,然后让我的孩子勤练武功,长大之后找你报仇,我不想这样,我的丈夫一定也不希望我们的孩子走这样的路,所以我求你,快点离开这里,我真的怕我忍不住要出来……”

我没有再说话,我隔着这道门朝屋内的女子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将我身上所带的银票全拿出来放在地上,转身跃上对面高墙……

……

我在大街上施施而行,心里说不出的萧索,眼下九道山庄的地图已经到手,我本该即刻赶往九道山庄找寻我的身世,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喝酒。

喝酒的地方当然不难找,很快我就出现在一家酒楼里,跟店小二要了两大坛女儿红。不过很不凑巧,酒还没来得及开封,我忽然想起我身上带的钱全送人了——眼下的我,身无分文。没有办法,我只能非常抱歉地告诉店小二我忽然想起临时有要事,所以这酒我不喝了,说完我起身离去。

店小二面露不悦,但这酒我确实还没有动,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目送着我离开。

“人生啊……”我摇头叹气,走出了酒馆。

刚出大门,忽见迎面走来一人,这人年岁约三十,一身行头极其豪奢,我甚至觉得就算是瞎子都能靠鼻子闻出来这个人非常有钱。我顿时停下脚步——当然不是要去跟这个人借钱。

我停下脚步,仅仅因为,这个人是唐锲。

唐锲也看到了我,他看到我的时候浑身一震,立即停下脚步戒备地看着我。

我耸耸肩,笑着打招呼,说:“真巧啊,你也来喝酒吗?”

唐锲愣了愣,看我的眼神带着狐疑,但跟着也笑着说:“巧啊,不过为何见你从里面出来,神色却全然不像是喝过酒的样子。”

我于是叹了口气,说:“不怕你笑话,我出门太急忘记带钱,还好及时发现,不然我就不是走出来的了。”

“这样啊。”唐锲失笑,说:“有兴趣一起喝一杯么,我请你。”

我眼睛一亮,说:“求之不得。”

还是之前的位置,还是之前那两坛女儿红,店小二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我想如果不是唐锲坐在我对面的话,他愿不愿意把这两坛女儿红拿上来都是个问题。

我就像犯瘾的酒鬼般一口气连干两大碗,唐锲只是浅尝了几口,他一直打量着我,似乎此刻他对我比对这美酒更感兴趣。许久,他开口说:“我本以为,你见到我的第一反应是拔剑。”

唐锲顿了顿,接着又说:“我每天都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报仇,所以我每次外出都格外的小心,不过让我意外的是,这么久了你竟一直没有出现。”

“只是最近有别的事要处理,暂时没空在找你罢了。”我说:“不过你也别太放心,虽然我现在不打算杀你,但我师傅的仇迟早还是要报的。”

唐锲笑了笑,说:“你知道那个时候你师傅为什么不让你杀我吗?”

我不加思索,随口说道:“你唐家势力雄厚,你又是唐家的天之骄子,我要是把你杀了,唐家必然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杀我,那样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师傅考虑到这一点才阻止我杀你。”

唐锲有些意外地看着我,说:“真让人吃惊,你的成长变化竟如此之大,甚至让我感到……”

唐锲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有些害怕。”

我说:“这都是托你的福啊,我现在每天做梦都在想着怎么干掉你,成长这么快也是理所当然的。”

唐锲失笑摇头,说:“不,现在的你就如大海一般,太深邃,太平静了,甚至连我都看不透,实在不像是一个沉浸在仇恨之中的人。”

唐锲顿了顿,接着说道:“仇恨是很容易让人迷失的,你若是沉浸在仇恨之中,必然到不了现在这种程度。”

我顿时来了兴趣,说:“什么程度呢?”

唐锲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说:“所以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要趁现在把你杀了。”

我很少喝酒,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的酒量到底有多大,为了安全起见,我觉得我不能再喝了,所以我起身说道:“我该走了,谢谢你的酒,哪天我要是来杀你,我会带酒来的。”

唐锲微微颔首,说:“我等你。”

我报以微笑,转身准备离去。

我转过身去的同时,右手暗暗凝聚剑气。

我走得很慢,也很紧张,毕竟我是背对着唐锲,风险不是一般的大,唐锲要是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对我自是相当不利的。老实说,他要是使用“封喉”的话,我根本没有把握能躲得过。

所幸,直到走出酒楼大门唐锲也没有出手,我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很想回头看看,我在想,对于我最终没有出手,唐锲会不会同样的也松了口气。

我并不害怕与唐锲一战,不过胜率只有五成,眼下九道山庄的地图已经到手,在我没去那里弄清楚身世之前,还不想把命丢掉。

下一章:《东君》二十: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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