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醒 —— 030 第五回-曲演“红楼梦”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①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②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③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④

① 据甲戌批:隐喻大观园。

② 看来仙子没看出来这位是神瑛侍者。

③ 警幻仙姑原本是点化黛玉,因“偶遇宁荣二公之灵”而改变计划,后文没有交代是否又去点化过黛玉。从后文内容看,至少前八十回没有此情节。可以理解为由于警幻仙姑改变了计划没有及时点化黛玉,导致黛玉深陷孽缘,最终悲剧。黛玉比宝玉聪明有慧根是可以参悟的。若是黛玉了悟,也许就没有宝黛的爱情故事了。

④ 警幻仙姑点悟贾宝玉的办法实在是不怎么样,实际起到了反效果,这里是反写。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①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 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②宝玉称赏不迭。

① 古代妇女刺绣,每当停针换线﹑咬断绣线时,口中常沾留线绒,随口吐出,俗谓唾绒。唾绒及粉污令宝玉“更喜”,其对青年女性之滥情毕现。

② 千红一窟(哭),无可奈何,痴梦,钟情,引愁,度恨以及万艳同杯(悲),诸如此类在不断暗示爱情悲剧。这是《红楼梦》惯用手法,偏在美好场景中用名字,名称,诗词等做悲剧性暗示。


以下逐一解读《红楼梦》曲。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作为引子先渲染了悲剧气氛。“怀金悼玉”应指伤怀薛宝钗孤独终老,哀悼林黛玉泪尽而逝。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是以贾宝玉的角度诉说:都说和薛宝钗是金玉良缘,我只要和林黛玉的木石前盟。对薛宝钗的形容是:山中高士晶莹(经营)雪(薛),即隐逸的擅长经营的高人。这里的经营是广义,泛指管理、运营、交际等才能。薛宝钗的才华确实被埋没,终其一生,薛宝钗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对林黛玉的形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误入凡间的孤独仙子,终其一生难以融入世俗,只落得孤傲刻薄的名声。贾宝玉和薛宝钗婚后纵然夫妇相敬齐眉举案,还是忘不了真爱林妹妹。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须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站在旁观者角度感叹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有缘无分,相爱终不能相亲,原来轰轰烈烈的爱情是仙草还泪,泪尽人亡,人亡情在,情在人不在。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写元春。宫内争斗命运无常,很快就被赐死。在京城遥望金陵家乡,是表达思念家人之意。最后伏元春死后不久贾家败亡。“须要退步抽身早”是告诫贾家在元春死后不要再做任何越矩的事。曹家在一次抄家后于乾隆年间又卷入“弘皙谋逆案”被二次抄家。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写探春。远嫁海外,骨肉分离,再难相见。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写史湘云,出生时父母双亡,自幼无人疼爱。湘云性格豪爽豁达,嫁了个如意郎君,然而无法久长,孤独终老。“云散高唐”是一个成语,比喻夫妻恩情断绝,欢乐成空。高唐是战国时楚国一台观,名高唐馆,在云梦泽中。“水涸湘江”指史湘云青春守寡。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写妙玉,清高孤僻惹人嫌,最终流落下贱。王孙公子指的就是四处滥情的贾宝玉,妙玉有情宝玉有意,但最终无缘相聚。“风尘肮脏”不是现在理解的堕入风月场所,而是相对于佛门清净地,妙玉堕入了污浊的人世间由贵族出身被贬为平民甚至贱籍。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写迎春,孙绍祖忘恩负义,看贾家势微,迎春嫁妆微薄,便在婚后一年内将迎春折磨致死。没有感情的联姻,娘家的权势和嫁妆是否丰厚直接决定着媳妇在婆家的地位,迎春便是典型。这里的“似下流”是指好似下等人,第八十回有“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写惜春,看到三春悲惨的结局,毅然出家避世。“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的说法触目惊心,应指贾家坟茔。五十一回,假宝玉:“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

据此推断,惜春出家最后不是去了栊翠庵而是贾家家庙为贾家守护家族坟地,青灯古佛,孤独终老。贾家败亡后新丧之人葬于此。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写王熙凤,贪财好妒,最终应死于自己精心设计的计谋败露。王熙凤“生前心已碎”身担骂名苦撑贾府,终究是独木难支。“死后性空灵”是指不信阴司报应的王熙凤,死后进入太虚幻境被点化顿悟。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写贾巧姐,王熙凤被休下狱后,被狠舅王仁和奸兄贾芹(后文详述)卖掉,辛亏娘亲王熙凤曾接济刘姥姥,才遇到恩人刘姥姥、板儿解救赎身。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写李纨,青春守寡,教子有方。虽然母以子贵,终究短暂辉煌,徒留虚名。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写秦可卿。秦可卿悬梁自尽,谴责秦可卿以风月败了贾家。在秦可卿的曲子里还谴责贾敬修道没有继承祖业,可见贾敬考取进士却出家与秦可卿有关。还说贾家消亡从宁国府秦可卿这里开始,并且与“情”有关。


秦可卿只是贾家的孙辈媳妇,娘家秦业并不显赫,秦可卿是从养生堂报来的养女,按此描述来看,秦可卿不应当有如此大的威力和能量,成为贾家败亡的触发者,是另有隐情。


[收尾 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①富贵的,金银散尽。②有恩的,死里逃生;③无情的,分明报应。④欠命的,命已还;⑤欠泪的,泪已尽。⑥冤冤相报实非轻,⑦分离聚合皆前定。⑧欲知命短问前生,⑨老来富贵也真侥幸。⑩看破的,遁入空门;11痴迷的,枉送了性命。12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为收尾,这是一首总结性的曲子。“白茫茫大地”是一种形容,指一无所有的“白地”,并非实指雪地或火灾后的灰烬地。


① 贾家、王家。

② 泛指四大家族,偏重薛家。

③ 贾巧姐。

④ 薛宝钗。

⑤ 王熙凤。

⑥ 林黛玉。

⑦ 贾迎春

⑧ 贾探春。

⑨ 贾元春。

⑩ 李纨。

⑪ 贾惜春。

⑫ 秦可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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