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给我配了阴亲,对象是族长家刚咽气的儿子。
下葬那夜,我独自留在灵堂守棺。
子时刚过,棺材里突然传出指甲刮挠声。
我颤抖着掀开棺盖,发现尸体竟不翼而飞。
慌乱中,我踩到嫁衣下摆,一头栽进空棺里。
棺底暗道直通后山,我看见了终生难忘的景象——
族长正把儿子泡在血池里,口中念着续命邪咒。
“时辰已到,该取新娘心头血了!”管家突然在身后喊道。
我转身要逃,却被推入枯井。
坠落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月光照亮那人腕上的玉镯——正是我给“亡夫”的陪葬品。
冰冷的月光,像一层惨白的尸衣,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硬生生挤进来,无声地铺满了灵堂的青砖地面。那光没有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粘稠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浮动着劣质线香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混合着一种更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泥土深处腐烂根茎的腥甜气息,丝丝缕缕,直往鼻子里钻。
我穿着那身大得离谱的鲜红嫁衣,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条凳上。这身衣服,红得像刚泼出来的血,针脚粗糙,布料硬挺刮人,沉重地压在我的肩头。裙裾长长地拖曳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像一片凝固的血泊。它们原本该是属于一个活人的喜庆,此刻却成了我身上最刺眼的讽刺——一个活生生的祭品,被硬生生塞进这死亡的仪式里。
堂屋中央,那口刷着劣质黑漆的薄皮棺材,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惨淡的月光下。棺材前,两根惨白的蜡烛,火光微弱得可怜,在偶尔从门缝钻进来的穿堂风中剧烈地摇曳、挣扎,将我和棺材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四壁,拉长又缩短,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在无声狂舞。每一次烛火的跳动,都让那棺材盖板上倒映的、晃动的红光显得更加诡异,如同某种活物在不安地喘息。
“纸月丫头,”管家的声音又尖又细,像生锈的钝刀在刮骨头,他临走时的话还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守着!守住了!这可是你男人!过了今夜,你就名正言顺是咱柳家的人了!族长开恩,给你个名分,别不知好歹!”那话语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赤裸裸的威胁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施舍感。他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无边的黑暗里,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哐当”一声,在我身后死死关上。最后一点属于外面世界的声音和光线,彻底被隔绝了。
灵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还有棺材里那个“男人”。
柳家那个据说得了急病、昨天才刚咽气的独苗,柳世荣。而我,柳纸月,一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就成了这场荒唐“阴亲”里,被族里“恩赐”给死人的新娘。他们说,这是为了平息世荣少爷的怨气,让他在地下不孤单,也为了…堵住柳家风水上的某个“缺口”。代价?就是我这条贱命,从此被牢牢钉死在这口棺材旁边,钉死在这个活人墓里。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撞击着耳膜,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要挣脱这身血红的枷锁。每一次吸气,那混合着线香和腐败泥土的气味就冰冷地灌入肺腑,冻得我指尖发麻。我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目光几乎要在那粗糙的黑漆上烧出两个洞来。棺盖严丝合缝地盖着,像一张紧闭的、拒绝一切的嘴。
时间,在这凝滞的死亡气息里,仿佛被冻住了,粘稠地缓慢流淌。每一刻都是煎熬。
“沙……”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短促的异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
像是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在更坚硬的表面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刮擦了一下。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头皮猛地炸开,根根汗毛倒竖!
声音的来源……就是那口棺材!
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耳朵拼命捕捉着黑暗里的每一丝动静,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胸而出。是错觉?是风吹动了什么?还是……老鼠?
“沙…沙沙……”
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更清晰,更连贯!不再是偶然的刮擦,而是持续的、有节奏的抓挠!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固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从棺材内部沉闷地传来!
指甲!是人的指甲在用力抓挠棺木内壁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令人牙酸的质感,仿佛能想象出那指甲在木头纤维里艰难抠挖,甚至折断的细微声响!
棺材里……有东西!
那个死了不到一天的柳世荣……他在动!
“嗬……” 一声惊恐的抽气卡在我的喉咙里,变成破碎的呜咽。极度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动弹不得。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凉的贴在皮肤上。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口仿佛在微微震颤的棺材。
那抓挠声持续着,固执得可怕。它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成了这灵堂里唯一的主宰,每一个音符都重重敲打在我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不能再这样下去!会疯掉的!必须……必须看一眼!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一股混杂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灭顶的恐惧。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条凳上爬下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我踉跄着,一步步挪向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材。红嫁衣宽大的袖摆和裙裾成了最大的累赘,沉重地拖曳着,好几次差点将我绊倒。
终于,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抵住了冰冷的棺盖边缘。那木头粗糙的纹理摩擦着掌心,带着阴森的寒意。指甲刮挠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瞬,仿佛里面的东西也感应到了我的靠近。
我猛地吸气,胸腔里充斥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然后双臂爆发出求生的力量,狠狠向前一推!
吱呀——
沉重的棺盖摩擦着棺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被我推开了一条足以窥视的缝隙!
惨白的月光,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精准地刺入那道缝隙,照亮了棺材内部。
空!
空的!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薄的、发黄发硬的粗布褥子,铺在棺底。原本应该躺在那里、穿着寿衣的柳世荣的尸体,消失了!无影无踪!
巨大的惊骇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尸体呢?昨天才放进来的尸体,怎么会不见了?!
恐惧瞬间吞噬了仅存的那点勇气。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手,下意识地就想逃离这个恐怖的现场!逃!必须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然而,就在我仓皇后退的瞬间,脚下猛地一沉!那该死的、长及地面的宽大红嫁衣裙裾,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准确地缠住了我的右脚踝!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不可遏制地向前扑倒!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冰冷的棺木边缘在我眼前急速放大!我试图用手撑住,但巨大的惯性根本无法阻挡。
砰!
额头狠狠撞在坚硬的棺材边沿上,一阵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紧接着,整个人完全失控地向前栽去!
没有预想中撞在棺材内壁上的闷响。
身下猛地一空!仿佛那棺材底部的木板是纸糊的,瞬间塌陷下去!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我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毫无反抗之力地向下坠落!
“唔!” 一声闷哼被堵在喉咙里。身体在狭窄的通道里急速翻滚、碰撞,坚硬的土壁刮擦着裸露的皮肤和单薄的嫁衣,火辣辣地疼。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铁锈和腐败的浓烈腥臭,疯狂地灌入口鼻。
坠落!无止境的黑暗坠落!仿佛要直直坠入地狱的最深处!
不知翻滚碰撞了多少下,就在我以为会一直这样摔死的时候——
噗通!
身体猛地砸进一片粘稠、冰冷的液体里!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发黑,呛了好几口腥咸冰冷的液体。那液体浓稠得不像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是血!大量的血!
我挣扎着从这令人作呕的血池里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粘稠液体,惊恐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出来的地下洞窟。洞壁凹凸不平,布满挖掘的痕迹。洞窟中央,就是我身处的这个诡异的池子。池子里盛满了暗红色的、几乎凝固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恶臭!几盏挂在石壁上的油灯,发出昏暗摇曳的光,勉强照亮这地狱般的景象。
就在我正前方,池子的边缘,站着两个人影!
那个穿着锦缎袍子、背影瘦削佝偻的,正是柳家族长,柳承宗!他手中端着一个陶碗,碗里盛着某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而他面前,就在池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台上,赫然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人!
那人面色青白,毫无生气,胸口甚至没有起伏——正是柳世荣!那个本该躺在灵堂棺材里的死人!
此刻,柳承宗正用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粘稠的液体,一滴滴地淋在柳世荣冰冷的身体上。那液体接触到皮肤,竟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在腐蚀着什么,又像是在强行注入某种能量。柳承宗布满皱纹的嘴唇快速翕动,用一种极其古怪、扭曲的音调,反复念叨着晦涩难明的词语:
“血…脉…续……引灵……归窍……不死……不灭……” 那声音低沉、嘶哑,充满了病态的狂热,在这封闭血腥的空间里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敲打着我的神经,带来彻骨的寒意。
续命邪咒!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四个字在疯狂尖叫!族长在用邪术,试图复活他死去的儿子!这满池的血……是哪里来的?!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狼狈的处境。我挣扎着想从这粘稠冰冷的血池里爬出去,逃离这个活生生的噩梦!
“时辰已到!”一个阴冷、尖利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该取新娘心头血了!少爷还等着这最后一味‘药引’呢!”
是管家!柳贵!
我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管家那张布满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脸,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扭曲变形,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恶毒的笑容,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不远处的池边,手里赫然握着一把短小、却闪着森然寒光的匕首!
他要杀我!用我的心头血,去完成那该死的邪术!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求生的本能!我根本来不及思考,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在粘稠的血池里扑腾,拼命朝与管家相反的方向、洞窟深处更浓的黑暗里挣扎!
“小贱蹄子!还想跑?!”管家厉声咒骂着,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血池。粘稠的血水阻碍了他的动作,但他离我更近,那双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带着血腥味,眼看就要抓住我拖曳在血水里的红嫁衣!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血池粘滞,如同沼泽,我的挣扎显得那么徒劳而可笑。管家那张狞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急速逼近,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枯爪般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衣襟的刹那——
“啊!”
管家脚下猛地一滑,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溅起一大片粘稠腥臭的血花!他摔得狼狈,匕首也脱手飞出,消失在暗红的血水里。
机会!
我甚至没看清是什么绊倒了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趁着管家挣扎着要爬起来的瞬间,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池边,湿滑粘稠的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岩石边缘,用尽吃奶的力气向上攀爬!沉重的、吸饱了血水的红嫁衣如同千斤重担,每一次用力都感觉骨头在呻吟。
终于,上半身狼狈地翻上了池边坚硬冰冷的地面。我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不敢有丝毫停留,只想离那血池、离那管家、离那个念着邪咒的族长越远越好!
“站住!别让她跑了!” 管家的怒吼和族长被打断咒语后惊怒交加的呵斥声在身后炸响,如同追魂的丧钟。
我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地朝着洞窟深处唯一能看到的、更浓的黑暗冲去。那黑暗像一张巨口,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生路。冰冷的岩石地面硌得我生疼,湿透的嫁衣沉重地拖拽着脚步。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几乎贴上了脊背!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口,一条稍宽,一条极窄,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我毫不犹豫地扑向那条狭窄的缝隙!狭窄意味着他们更难追上!
就在我挤进缝隙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管家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手里不知何时又捡起了那把匕首!
“看你往哪逃!” 他嘶吼着,枯瘦的手臂高高扬起,寒光直刺我的后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脚下踩着的岩石地面,突然毫无预兆地向下一陷!
陷阱?!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整个人已经随着下陷的地面猛地坠落下去!不是刚才那种有通道的翻滚,而是直直地、毫无缓冲地向下砸落!
“啊——!”
凄厉的惊呼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又被急速下坠的狂风堵回胸腔。冰冷刺骨的空气疯狂撕扯着脸颊和湿透的衣衫。下方是无尽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心脏在失重的恐惧中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完了!这次真的死定了!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意识。
就在身体即将彻底坠入那无底深渊的前一瞬——
一只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我胡乱挥舞的右手手腕!
下坠的势头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止住!
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井壁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剧痛伴随着窒息感袭来。我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被悬挂在半空中,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耳边是呼啸的、带着井底特有霉烂气息的阴风。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粗重而破碎的喘息。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只抓住我、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手。
惨白的月光,不知从井口上方哪个缝隙顽强地透下来一束,恰好照亮了那只救了我的手腕。
手腕苍白,骨节分明。
而在那苍白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成色温润、雕刻着简单却古朴回纹的玉镯!
那玉镯……
那是我在“婚礼”前,按照族里那荒唐的规矩,亲手给棺材里的柳世荣戴上的“陪葬品”!它此刻,正牢牢地箍在这只抓住我的、属于活人的手腕上!
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刚才坠井的失重感更让人恐惧!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我猛地抬头,视线顺着那只戴着玉镯的手,惊恐万分地向上看去——
井壁的阴影深处,一张脸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覆着一层寒霜。轮廓依稀……正是柳世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