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故有俗,凡屈死者,便有戾气。故于葬处立置其棺所,覆青砖桃木以围之。俟以断七,戾气舒化,然后葬之。是为立棺俗也。
明万历中,秀才李志者,故黄州人。家极贫,而性磊落。学虽笃,无以资助,流寓于济。邑东巨富韩公,讳于硕,世家也。第宅弘阔。行为端正方耿,颇好文客。见李生文,每嘉叹之。因常招生饮于其座,生自去不疑。
一夕,公宴席,与李生饮,领其言论风采。谓之曰:“以子高才,一旦赴京及第,万户公卿不啻也。”李曰:“余有是心久矣,然济州至京,几及千里,恨囊中无所恃也。”公笑曰:“此事易耳,将子百金但去,家中亦无匮乏。”李避席曰:“公再生之恩,当以厚报。”公坦然诺之。李得金,于是刻读益苦。后二月,赍银两如许入京,临别,以余者与其妻曰:“吾此去,不能归以明期。汝有此,足以养家中。”妻愕然曰:“君何以得之?”对曰:“城东韩公之赐耳。”其妻曰:“城东故多荒冢,未见豪绅之第也。何以见赐?”李叱之曰:“我常就彼欢饮,得无梦乎!”遂坦然而去。
越数月,始到京。会试,果及第,除济州检校。欣然而返。去城三十里,惮夜路难行,顾南坡有旧庙,乃投宿其中。殿前判官林立,俱人鬼形,类多丑而少妍。李乃寄殿后一厢庑居。庑后临于旷野,夜闻树叶萧萧,声如涛涌,须发毛然。俄而狐鸣大作。益骇,久不成寐。约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视,则一乞人搴帷以入,顾李生,大惊曰:“汝不闻狐声也?”李方神定,见其人形如武士,面色黑黄,貌尤狞恶,竟似殿前之判官。乃曰:“入城不得,而舍于此,何以异哉?”对曰:“此间多狐,时出殃人,汝宜慎之。”李乃求其救。乞人阖门,笑曰:“汝勿忧,狐至我自当之。”李奉其金尽出。乞人却之曰:“公子富贵,得无世子也?”曰:“非也,实赖韩公之赐耳。”乞人惊曰:“城东韩公,弃世多年,何以赐汝?”对曰:“先生误矣,去岁犹招某饮酒,何以遽言弃世?勿诒也。”曰:“韩公世家,罹于谗佞,死而有屈,必作立棺鬼,以祟生人。诚以我为不信,当先持此桃,伺韩公请于筵间,阴置其侧,然后一观其变。”乃于袖中出一桃与李生。视之,滑洁犹润,似新摘实者。乃惑而从之。问曰:“诚有异,则奈何?”曰:“彼邀汝往后堂,则以故却。若不得,汝可预怀一黄纸伞,则俟其先入,然后以伞障门,切不可他顾。不然皆休矣。”李以为然。始询姓氏。乞人曰:“我无姓字,但救汝而已。”言讫,启门自去,狐鸣亦绝。
至曙,李归寓中,白以及第事,妻乐之。与论韩公,其妻曰:“自君一别,倏忽数月,累得韩公之赐也。”李疑之,告以乞人言,妻瑟缩不安于座。约至昏暮,果有一人造第,视之,则韩公仆也。自言以宴贺生。妻闻,大骇,戒勿往。李不听,曰:“受恩明白,今若信人言而不往,非义也。更当一试之耳。”乃循向路达公所。墙内松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忽韩公至,笑曰:“公子名就,韩某之幸也。是故醵作小筵,邀来觅饮,幸勿为畛畦。”乃执李生手入座,呼众仆治肴果,以酒伺生。李暗忖曰:“韩公高义非常,乞人多虑乎!”过数巡,生微醺,欲起溲溺,忽觉袖中一物坠出。视之,则一桃而乞人与之者。检之,萎靡黯败,难辨青红。大异之,始信乞人之言。乃惶惶木坐。韩公笑曰:“子何以停杯不饮?”李揖之曰:“蒙公屡有所赐,感激渊深。今实不胜酒力,容异日再奉觞酹,望公谅不为怪。”遂告辞。公牵衣促坐,谓曰:“某迩来得一古卷,未敢独闻,今子来归,当与共赏。”乃邀入后堂。李益信乞人言,不敢从,因复却以归。公固不许,屏退左右,坚令从。李乃阴执黄伞随入。顾无旁人,俟公先入,顿出伞抵门间,遽闻堂内有惨呼,庭中狐鸣大起。李屏气战栗,须发皆竖,不敢目睹。骤觉有物推纸伞,灯摇摇无定。骇极,双手摇颤。又觉推伞者益力,嗥声如鸱,类人之呓语者。拳击伞上,而其伞不破。李以力当之。未几,但觉雾旋星移,身体倾颓,昏然遂绝。比醒,则东方发白,鬼狐尽灭。急视左右,古墓森森,死狐满地,宅第并不复见。中有一立棺,其冢竟发,有血物在其内,淫淫已殭矣。
后一夕,李就职于任上,凭几倦憩。忽见韩公至,血淋淋而立,叱曰:“夙无仇怨,何以见杀?宁以此报恩乎!”李曰:“余何不知公殊恩!然人鬼异途,终必为害。”乃具陈以乞人之言。公叹曰:“此必城隍之判官也,处置极当。然相识有日,尝加害否?”对曰:“引我入后堂,其非欲祟余乎?”公慨然曰:“某生于世家,长在官署,颇知理义。虽身在幽冥,誓不为害也。其所患者,唯名不立而已。囊日圣上蔽蒙,罹某于谗佞,硕屈死无恨,但恐有辱世家之名耳。乃上书一封,直陈原委,恨无为硕诣阙声屈者。但顾君为人朴诚,欲济所托,非戕害也。”李泣曰:“小子不明,所为非义。幸得公之无恙。”公曰:“非也。立棺鬼化其戾气,可投生于阳世。所以不往投生者,为雪沉冤故也。然中间若见黄纸伞,则鬼身亦难保全,万世不可轮回也。”李大哭曰:“以余浅见,陷公于深渊,皆余之罪也。”公于怀中出一书,谓李曰:“子若以我为恩,可持此书面于天子,代禀冤屈,则硕亦无怨也。”言讫,飘然出门,追之弗及。遽而醒来,却是南柯。视所依几上,竟有一书,发之,果韩公之迹耳。李大惊。乃命人治装亲诣京城,朝于阙上。圣上览阅,哀之。敕立之祠。李叩谢以还。于济州立韩公祠,四时飨之。
后李为政耿直,右迁行人。奉命诣京,方出城邑,忽有舆驾自云中出,驰冲李仪仗。讶之。谛视车中人,韩公也。揖之。公笑曰:“公子信义非常,无负所托,某沉冤已雪。玉帝念硕愚诚,授为司封主事,是为鬼官,更主人间吏属。今闻子迁徙,某愿亦足矣。”言讫,促舆而行,驱驰不顾。众嗟呀不已。后李官至右都御史,颇有政声,名显黄州,一门大贵。盖韩公冥冥之助耳。
某生曰:“俗传立棺鬼负冤,必殛生人以泄其愤也。而韩公之鬼,宁非其类耶?屈死不害生人,含冤不忘朴忠,韩公者,可谓异鬼也。及身列鬼吏,犹念故人之义,而李生之为,曩负馈金之诚。至面阙伸冤,始无愧之。何似羊、左之事乎!试使人间知己有尔,岂生死所能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