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子沉思片刻，郑重地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现在，我终于把他封存在心的某个角落里……”
我来到叶子所在的小镇出差，拨通了她的电话，相约在一家小饭店里见面。我们是同学，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大学毕业后一起回家乡教书，相距不过三十公里。可能是因为小斐的原因，她从来不在同学聚会上露面。算起来我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走进小店，环顾四周，装修精致考究，灯光昏暗，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十分幽静。我要了一间小包房坐下等叶子，虽然我们经常聊微信、打电话，相互境况都很了解，可好几年不见，心情竟有些莫名的激动。
过了好久，伴随着一阵轻柔脚步声，门被慢慢推开了，叶子走了进来。我连忙站起来，想象中拥抱、握手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来啦?”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然后相视一笑，招呼着相对坐下，彼此打量着对方，感觉里有了一丝陌生。说实话，叶子变化可真大，记忆中她性格开朗活泼，从来没有留过长发，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极一个顽皮的小弟弟。可眼前，她明显苍老了许多，面色萎黄，卷发凌乱地披在肩上，神情有些疲惫和忧郁。棕色大衣很不合身地搭在身上，瘦弱的身子似乎承不起重量，后背略驼，略显沧桑，性格沉稳了许多。相互寒嘘着，暗暗惊诧于她的变化，内心涌起一阵凄凉，感慨岁月不再。
我们聊了聊孩子、工作，忽然间没了话题，不知该从何说起，空气中有了一丝尴尬。
“来瓶酒吧!”她说。
“你还能喝酒？我只喝红酒！”
“好吧!”
我们向服务员要来一瓶红酒，各自斟了半杯，叶子娴熟地晃了晃，仰起脖子，一口气全喝下去。我微微一怔，抿了一小口。
借着酒劲，她的话明显多起来了:“你有什么想问的话就问吧！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打开了话匣子，她还是往昔那样爽快。
“你...你后悔吗？回到乡下教书，你...有后悔过吗？”我嗫嚅地说。
“你是想问我离开小斐，有没有后悔过，对吧？”她沉思片刻，郑重地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这也许就是命吧！唉！”她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放下了。那些年，我不敢见熟识的人，不去参加同学聚会，就担心别人问起我和他的事。现在，我终于把他封存在心的某个角落里了。”她悠悠地说。
二
“他拉我的手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像触电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应该就是爱情吧！”叶子的语气充满欣喜。
叶子和我高中时就是同学，我们上同一所大学，并认识了小斐。小斐是来自邻县的一位男生，中等个头，自然卷发，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皮肤白皙，说话风趣幽默。我们三人能聊得来，很快成为好朋友，非常要好的那种。起初的时候，我们几乎忽略了性别差异，三人经常一起学习、吃饭、周末看电影、去黄河边散步。想家的时候，小斐总安慰我们，甚至唱歌来逗我们开心。在大一下半年，叶子突然生起病来，胃疼得厉害，食量减小，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我们很着急，陪她去医院看了几次也不见好转。小斐打听到一位老中医，带叶子去看过几次，拿回几副中药来。他专门买回了一个煤油炉子，每天替叶子熬好中药，装在瓶子里送到女生宿舍楼下，舍友都十分感动。我平时大大咧咧，也没留意，以为他们还是普通朋友。直到有一天，远远看见他们手牵手走在街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家伙恋爱了，怪不得最近老不见人影。
有一天，我逮住了叶子进行审问:“老实交待，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呀？”她装糊涂。
“你和小斐呀！”
叶子脸红了:“就...就前几天！”
“噢！你生病他对你那么好，原来是有目的的！”
“你知道吗？他说他见我第一眼就喜欢我，我真的被感动了。他拉我的手时，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像触电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应该就是爱情吧！”叶子语气充满欣喜，又郑重地对我说:“我们永远是好闺蜜，不会变的，你放心吧！”
“好肉麻，我说最近不找我玩，重色轻友的家伙！”我刮刮叶子的鼻子，相互打闹了一阵才罢休。
大学剩下的三年，他俩正式谈起恋爱，几乎形影不离。校园、图书馆、电影院、餐厅、滨河路，到处留下他们的足迹。看得出叶子很快乐，像小麻雀一样，两人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走路步子轻盈而欢快，一阵风似的。有时，在他们的邀请下，我也去充当”电灯泡”，偶尔有了矛盾，我就是那个“和事佬”
三
“家里托人给我找工作了，真担心我和他最终不会有结果。”叶子忧心忡忡地说。
大学毕业，我们都忙着找工作。我和叶子租了一间小平房，在一家商城里卖服装。小斐在一家公司上班，住在附近。小斐对叶子，那可是掏心掏肺的好。小斐下班早，几乎每天都来接叶子，我也和他们一起回去，有时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日子过得忙碌而欢乐。小斐还用自己第一个月的工资为叶子买了一部时兴的传呼机，酒红色的，非常洋气，让人格外羡慕。我心里替叶子高兴。
“家里托人给我找工作了，真担心我和他最终不会有结果。”有一天，叶子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不会的，你要有信心。再说，现在工作哪有那么好找，放心吧！”。我安慰她。大约过了半年，春节过后，叶子随小斐去南方打工了。我依然在那那个商城卖衣服。那时通讯还不发达，好久也没有他们的音讯，我在心里默默期盼他们的好消息。
三
“家里人开始张罗我相亲了，我实在招架不住了……我该怎么办？”电话那么，传来叶子嘤嘤的哭泣。
一年后，家里打来电话，告知我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这也正是我的理想所在。简单收拾行李回家准备上班。在教育局报到的那天，我刚要进门，只见叶子正从门里出来，她留起了披肩长发，面色憔悴，双眼红肿。我很吃惊，轻轻喊了一声，正要迎上去，而她却仿佛没听见，从我身边匆匆掠过，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我对着她的背影呆看了几分钟，想叫住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悻悻地转身上楼。从她填写的表格里，我记住了她的电话号码，并得知她也被分配到邻镇中学里教书。我打过几次电话，匆匆问候一下就挂了，有几次想问问她和小斐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不主动说，我也不好开口。
有一天，叶子突然打电话来 :“家里人开始张罗我相亲了，我实在招架不住了……我该怎么办？”电话那么，传来叶子嘤嘤的哭泣:“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啊!天呐!”她有些歇斯底里。我的心里十分难过，安慰她:“会有办法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大约过了有半年，叶子约我在县城见面。她面色憔悴，神情凄惨，双眼通红，见面之后开口就说:“过几天，五一，我结婚，你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我大吃一惊:“这么快，跟谁？”
她早己经泪流满面:“我让他正月来接我走，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来？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家里人不会让我丢下工作去找小斐。妈妈为这事差点自杀了。我知道他们为我好。可是，你知道吗？我心里好痛，心口堵的慌，你明白吗？”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禁不住悲从心来，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我明白，我都知道！你可要好好的！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
“我对不起小斐，他会怪我的。在车站送我的时候，他反复告诉我，等他好起来就来接我走。我相信他会给我最好的生活，我不想让他失望。可是，他为什么不来啊？我也不能让家人伤心。不是我不等，而是不能等啊。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啊？”叶子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大声哭起来:“长痛不如短痛，只有我结婚了，一切就结束了，所有人都不用痛苦了。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她撕心裂肺地哭着，有些语无伦次。我也感到一阵揪心的痛，紧紧地搂着她，陪着她一起流泪，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她。
五一放假，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去参加叶子的婚礼。新郎是和她一个单位的同事，中等身材，长相还算过得去，只是表面看起来有些木讷。盛装打扮下的叶子十分漂亮，头发高高盘起，红色礼服裹着苗条的身材，显得脸色苍白，眼神有些空洞。勉强笑着，应酬着。等到给我敬酒时，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和我碰了碰杯，自个却先一饮而尽了。我心里憋得慌，找了个借口先走了。
那天下午，我接到小斐的电话，不等我开口，他急急地说:“听说叶子今天结婚了，是真的吗？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会是真的！怎么会呢？叶子不会不等我的，叶子啊！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不，这一定不是真的......”，电话那边，小斐痛哭流涕，继尔传来酒瓶破碎的声音和他打酒嗝的声音，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始终无人接听。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十分难过和担心，为着叶子，也为着小斐。
四
“唉！就那样，还活着呢……”。电话那么，传来叶子的叹息声。
自婚礼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叶子。只是她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市或县教育局的杂志上，参加活动获奖名单中有她，先进工作者的名单也少不了她。有时她还发表文章，我都细细品读，总觉她的文风里透着一股无奈和淡淡的哀愁。我们也相互打电话、发微信联系，问她过得好不好。
“唉！就那样，还活着呢……”。电话那边，传来叶子的叹息声。叶子总用这句话来敷衍我。谈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只是得知她生了一个女儿。感觉叶子老躲着我，和我之间不再那么亲密无间了。
每次外出学习，碰上叶子的同事，总不忘打听她的近况。
“你那同学，厉害，工作家庭都是一把好手。”
“她那老公，典型的大男子，家务、带孩子什么的从不帮忙，真苦了叶子了！”
“他们经常吵，那男的还动手打人呢！同事都看不下去，那日子要过下去，难呐！”
“她周末还得回家去劳动，种地呢，刚进校时水灵灵的，这几年，变化可真大，唉！”
“有一次，去年吧大概，叶子流产了，大出血，差点出人命了！”
……
“你知道吗？她最近生了一儿子，长得好可爱。这两年他们好多了！”
他们谈话的语气充满着惋惜。我脑海里浮显着叶子上班、劳动、生病等各种场景。叶子曾被小斐宠得像个骄傲的小公主，如今却是这样的境况，我不由得心疼起来。我参加了两次同学聚会，叶子都没来，小斐却来了。他成熟了许多，有点发福，明显话少了，坐在角落里一个劲地抽烟，神情有些落寂，我也不好搭话。看见他不由得想起叶子，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听说他在南方城市的商界打拼，己经暂露头角，只是依然孑然一身。
五
“你知道吗？那个肉肉的小东西一落地，我就明白，我要用生命的全部去爱她，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叶子苦笑着对我说。
天色逐渐暗下去了， 桌上的饭菜没怎么动筷子，红酒倒是大半瓶下去。滴酒不沾的叶子酒量倒是见长，畅开胸怀，自斟自饮起来。
“这些年听说了你的一些境况，太多都…不是好消息，好担心你。”
“回首那些不堪的日子，冥冥中总觉得那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我只有心甘情愿领受了，我们才会有更好的生活，毕竟是我负了他，我罪有应得。”她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那么苦，为什么不离开，小斐单身了那么多年，不是在等你吗?”
“你知道吗？当那个肉肉的小东西一落地，我就明白，我要用生命的全部去爱她，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叶子苦笑着对我说:“我不能让别人去伤害她，我的错误不应该由她去承受后果，我带她来到这个世界，对她负有责任。”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再说，这段婚姻我也有过错，我不该在一段感情还没有结束，匆匆开始了另一段婚姻。不该总拿他和小斐比，那差距简直让人抓狂，我总是歇斯底里去吵去闹。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惯着你。有一段时间，我神情恍惚，总看见小斐向我走来，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都濒临崩溃边缘了。直到我生下儿子之后，小斐也结婚了，我才明白，我是真的失恋了，我该过好自己的生活。那时候才算真正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了。”
“那你和小斐还有联系吗？”
“算有，也算没有吧！”叶子又喝了一大口酒，苦笑着说:“每年生日，他都会最早发来祝福，简单的四个字'生日快乐！'，我回复'谢谢'，今年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会记得？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怎么会不记得，直到现在，所有的银行卡、电脑、手机密码全是你生日'。我眼泪一下止不住，泪流满面。老天待我不薄，好歹我也尝过了爱情的滋味，此生无憾了。”叶子说着，眼圈红了，立即抿了一口酒，连同眼泪一起咽了下去。
“那你爱他吗？你现在的丈夫！”
“爱!”叶子郑重地说:“应该是亲情更多吧！也许有爱情，我也说不好。但始终觉得缺了一点味道。相处过程似乎被公式化了，比如该说什么做什么大多不是出于情之所至，而是凭经验就应该这样。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感觉。两个人相处久了，也习惯了有对方的日子。慢慢地，就转化成了亲情，亲情应该更加牢固吧！”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为牢固的亲情干杯！”叶子说着，举杯又饮了一大口 : “他比我大五岁。说实话，他是个忠厚的人，也没有不良嗜好，只是脾气不好，不懂浪漫。你说这世界上谁又能十全十美呢，再说自从儿子出生后，他已经改变很多了。”
“经常拜读你发表的文章，真的很不错。”
“哈哈，是吗？打发时间而己。我每天很努力地工作，只是为了让自己忙起来，一忙就没有时间瞎想，日子过得就快了。再说，生活教训了我，让我学会了珍惜，珍惜工作、孩子以及身边的亲人、朋友，还有时间等，为的是不让自己今后再留下遗憾！”
六
“那些年，我自己打掉的门牙只能咽下去，不敢跟别人讲。我担心自己承受不了，会崩溃了！你可千万要原谅我!”叶子拉着我的手说。
夜幕降临，向窗外望去，小镇的街道里灯火通明，由人声鼎沸逐渐寂静下来，己经快接近十一点了。期间叶子的老公打来几次电话，催叶子回家。叶子放低声音接电话，一脸温柔。
“今天能见到你我真的好开心。太晚了，你该回家了。”
“好吧!”叶子看了看手表，的确己接近夜里十二点了。 她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酒，起身争着前去付帐。 一瓶葡萄酒，我只倒了半杯，剩下的都被她喝得点滴不留，她脸色微红，在灯光下显得十分妩媚。
走到门外，叶子握着我的手说:“那些年，我自己打掉的门牙只能咽下去，不敢跟别人讲，我害怕别人同情的目光。担心自己会发疯！你可要原谅我，憋在心里这么久，又憋得难受。今天说了这么多，心里轻松多了，真的舒服多了。谢谢你，以后常联系啊！”我点点头。
“让你老公来接你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我们相互道别，挥手致意。看着叶子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娇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幕色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叶子还是叶子，叶子己经不是当初那个叶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