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进水
00
人生处处是奇诡,放个屁也能和旧日生活搅在一起。
——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当我拿起笔,我写的都是我自己。
01
首先我要形容一种味道。
从身体里面流淌出来的书页的味道。线。清晨的第一缕粪便。农家肥。缺失的糖分。撕开了的红枫叶,马驹口含嚼头咀嚼嫩草,汁液。乳白色的汁液。温暖的,男性的,荷尔蒙是腥膻甘甜的。甜。甜味。诡谲却不庸俗。无处不在,早有感觉。——满足之感。是食物落入腹中。是在一个人的体内扎下根。肉穿过红线,播种,扎根,那时候空气会萦绕这股味道。热烈,浓酽,令人愉悦。薄荷,马麝,烧焦的檀木,无一元素能比拟它。它是赤裸的食欲。是淀粉,是烧焦了的蛋白质,是鲜活肉面覆盖一层焦糖。糖,糖果,什么糖果。杏仁糖,腰果酥心糖,无花果软糖,藏在舌尖下,流动着牛奶与蜂蜜,唾液是一条河,金色的甜丝丝的河,落日之下,往东奔赴,尽头有一株枫树。树干被割开,外溢香气与泪珠,芳香,黏稠的芳香的糖浆,他手持匕首,刮下这份香甜。将它存入舌间,将线从肉中拖出,将血管连根拔断,杀死这棵树,再不播撒他的种。他是少年。吃糖的少年。他很甜。汁液很甜。他从身体里流出一本书。
我爱的书。
我爱这个少年。
我将爱语匿在心间,犹疑不肯倾吐。
“快说,”少年却说,望着河那头的我,“给我你的线。”
线。我——?
啊我。是的是我。我的味道。是我的味道。
03
线从指尖被拖出。
迷途不知归路。
我爱的不是少年,我爱的,是他的诗篇。
05
一粒句读已然成熟,等待我的收割。
07
于是在又一个清白的早晨,我杀死这名少年。
我埋葬他。我夺走他的诗篇。
翌日天光大亮,雨过初晴。那条河流深不见底,如他眼眸深不见底,我的视野被撕割,鸟与云缱绻,鱼与水纠葛。河床里淌着蜜与乳汁,共分七条河道,河非常香;喷香尽头,七扇门鳞次栉比,每一扇门都钉有一副锁扣,每一副锁扣下都悬有一颗蛇脑袋,一二三四五六七,每颗脑袋都吞吐长长的信子,每节信子都酡红开衩。我坐在河畔,手里拿着一串锈蚀斑驳的环,环挂有七把钥匙,每把钥匙对应一颗脑袋或者一扇门。
每一扇门推开了,都装着一副尸首。
我知道。我扯开一条大腿,喀拉一响,关节脱臼,腐肉烂筋同污驳驳的布皆被扯断,扑扬灰尘。
人的一生为什么不能是个童话呢,我问这条腿。时不常的,我真想写个童话呀。
02
“进水。”
他说,进水。
04
进水,你要承认,你渴望我。
06
不。
我否认。我拒绝。我写,不怕等待。因为无论怎样的投契一时冲动都无法抵抗一生要面对的现实。因为写出前它们属于我,写出后便不再属于我,它们属于读者,属于听者,属于印刷者,独独再不属于我。我的字在精神,却必须从我的肉身流出,聚为一条河,我如何知晓河那头不是地狱,不是一根针自心眼里长出皆可锐为利刃的地狱,被剥夺,被掠过,业火烧毁我。
进水,少年就又说,进水,一开口他就哭出声来。我摸他的脸,摸到一手水。他的眼睛里住了鬼,海市离去的第一个秋,他说,我会敲响你的门。
“好,我等着。”
08
我来,你便等,我不来,
“我依然等。”
let s grind的黑蜜塔拉珠像女人一样滑,在众多的清净的早晨,喝她,读辛波斯卡。
听从文学的召唤,听从体内的字。
是艺术。
艺术啊。
艺术好生稀缺。文学和音乐、美术一样值得被珍视。可是,汉字的美学,汉字应得的尊重,以及写作者对汉语言应存的敬意,无一不在流失。
“其实文字它不仅仅是用于交代问题,它也可以具有画面感跟旋律性,它不光用来交流,讲故事,它也可以构建一帧一帧影像、一格一格镜头。它是色香味触法,是视觉,是听觉,是一切五根五识的化现。”
少年微笑着。
“所以呢,”我点燃我的烟。
“为它奉献健康,牺牲骨骼与内脏,为它上祭坛,流血不枯竭。你写你的字,字也写你。”
09
写得恣意之际我们肩并肩。
我与少年。
我们读爱伦坡、叔本华,也读尼采、冰心、茨维塔耶娃,读哈珀李、卡伯特,也读莎士比亚、茨威格、波德莱尔、卡尔维特,读梭罗,也读沈从文,读鲁迅,也读芥川龙之介。他们就在他们的字里行间等我。
等我。
直到有一天,我碰到乔达摩•悉达多。我搁下笔,合上经卷。——佛陀,我碰见了佛陀。
10
“谨以此献给乔达摩•悉达多,若不是因为遇见他,我尚不清楚我其实是个旅人。”
11
比痴妄破戒更可怕的,是虚伪的心。
在我的家乡,寺院僧众允许他人杀鸡为孕妇补身,当孩子出生时,他们跑来跑去,清洗、悬挂产妇见红的被单。他们知道死亡并非终点,因果牢牢相扣,信仰并非在于升华自身和苛求他人,反之,是对于尚没领受者给予更多的尊重与包容。我想,这就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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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张一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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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张口便能吐出诗行。
我打开手指,按在桌上,等待我的腐朽与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