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哈代的代表作《德伯家的苔丝》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乡村少女苔丝家境贫寒,父母要她去一个假贵族家庭攀亲戚,却被花花公子亚历克诱骗以致失身。后遇一生挚爱克莱尔,相爱并订婚。新婚之夜善良的苔丝坦白了失贞的事实,却没得到丈夫的原谅,孤身离开。
几年后,苔丝再次遭受亚历克的纠缠,形势所迫,通过与他同居来养活家人。当克莱尔悔悟回到苔丝身边,苔丝自惭形秽,悲痛欲绝。亚历克在苔丝哭泣时大声咒骂苔丝,并侮辱克莱尔。苔丝愤怒地用餐刀杀死了他,与克莱尔会合,经历了短暂的逃亡生涯后被捕处以死刑。
哈代在这部作品里展现出了超越时代局限的道德观,在小说的副标题里,他称呼苔丝这个既非贞洁又杀人犯罪的姑娘为“一个纯洁的女人”,向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社会道德严正挑战。
今天我们不去关心这些。我们关心苔丝抓起刀冲向亚历克的瞬间。
苔丝一生都处在颠沛流离的被动中,她的不幸大多数是家庭的贫穷或者他人的恶意所造成的,她所有的放弃和坚守都来自于外界的压力。
除了那最后一刀。
她举起武器,化身为复仇女神制裁了亚历克,坦然走向绞刑架。这一刀是全书的高潮,是凄风冷雨的长夜里一道炽热的闪电。
苔丝需要这一刀,哈代需要这一刀,读者也需要这一刀。
海明威说过,“当故事讲述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只有死亡是最好的结尾方式。”死亡和爱是所有艺术形式永恒的主题,因为它们具备高度的不确定性,总结性。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必然是一种未知的体验,而每一段爱情都是崭新的。
苔丝用这一刀证明了她的贞洁和爱情,哈代用这一刀向旧时代的道德观发起无畏的冲锋,读者则从悲剧的最初就期待着某种行为,代表正义与人心对女主人公实施拯救。即使最终苔丝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我们也得以宽慰自己:“她曾经自由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电影《剪刀手爱德华》的结尾,始终沉默善良的爱德华用充当自己双手的利刃,杀死了伤害他心爱姑娘的人,和世界告别,回到自己的城堡。
李杨导演的《盲山》里,被拐卖到深山的女大学生在经历漫长的煎熬后终于等到了父亲,临走时却被强占自己的男人扣下亲生孩子,在极度的绝望和愤怒中她拎起菜刀劈死了他,实现了人性的突围。
这些作品的结局整齐地指向死亡,且结构相似,弱者在极端的情境下忽然爆发,用暴力的方式终止了冲突。我自作聪明地称呼这样的设置为“那一剑的风情”。
设计冲突和对抗是戏剧作品里最重要的手段,冲突和对抗的解决方式关系着作品的可读性甚至高度。这些作品采用的处理方式雷同至此,却百发百中地震撼了我。这令我意识到它的高明。
我想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内心深处还保留着对力量的崇拜。我们都曾体验过无奈,虽然不尽是深刻的无奈,但至少在某些时刻陷入了困境。我们不约而同地暗自渴望着拥有这样一把剑,斩妖除魔所向无敌。我们知道那些行为是违法的,不可取,但当它通过影像,文字等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唤醒了我们心中曾经出现过的强烈愿望。
所以当逆袭发生,我们不会第一时间想到:杀人啦,犯法啦,警察叔叔快来呀。而是产生了一种共鸣,使我们对人物的不幸产生怜悯的同时又为他们的英勇反抗肃然起敬。
伟大的小说家和导演不但是冲突设计的大师,更是技艺精湛的心理专家。他们明白观众希望看到的是怎样的结局,即使是悲剧,观众同样需要从压抑中稍稍解放身心,欣赏脱离一切约束的壮举。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难接触到这样的机会,杀人或被杀。小说和电影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丰富人的体验。屏幕上只有一人拿起了刀剑,可是千千万万的人都间接地获取了这种经验并感受到兴奋。我们有理由怀疑,在一定程度上,剧情是迎合大众趣味的产物。
现在让我们抛开一切有迹可循或空穴来风的理性分析。我更愿意相信,一个作家在控制笔下的人物命运时会不自觉地与之交谈,加深感情。创作是个孤独的过程,期间作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对自我灵魂的审问。此时他看到那些被自己拉扯着走向终点的人物,看到他们的悲苦和欢乐,会觉得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作者比任何读者都深爱作品中的人物。当读者们指责作者如此狠心给人物施加过多灾难时,他们不知道作者早已洒过几多热泪了。
所以我一厢情愿地相信,哈代在《苔丝》将要结束时,即使想好了一个更合理更绝妙的结尾,也还是会不顾一切地给苔丝一个机会,让这位可怜的姑娘在一生悲苦的最后拥有英雄的一瞬间,手刃仇敌,视死如归。因为他不忍。因为他慈悲。
所以那一剑特别重要。它虽然暴力,却凝聚了一个人所能表达的最强烈的情感,因而显得壮烈,美丽。它所毁灭的是坏的,不好的,也契合了人们心中对善恶,正邪的期望。
最后一剑我想谈谈《十七岁的单车》,王小帅导演的作品,讲述了乡村少年来到大城市最初的所见所闻。少年成为一名快递员,公司配给一辆崭新的赛车,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了新时代的骆驼祥子。期间见识了城市的光怪陆离,排外和恶意,但他始终纯真着。最后,在遭到街头混混们的围殴后,他瘫倒在地目睹他们一次次地砸自己的车。
少年的脸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他无力地哀求:别砸我的车。
混混们更加起劲。
少年哭了,求求你们,求求,别砸,别砸。
一个混混朝他吐了口唾沫。
在他回过头继续他的暴行时,少年挣扎着站起来——在无人的街头他找不到什么利器——用一块鲜艳的板砖掀了混混的前脸儿。
这一剑不快,特别笨重,少年抓着板砖吓跑了其余的人。
我估摸着叫“那一板砖的风情”实在不雅,虽然各位老炮儿对板砖更有感情,我还是把这一幕归为以上这个系列。
少年扔掉板砖后,第一次在镜头中流露出冷漠。不是平静,是冷漠。就像他见过的无数的城市人一样。
他扛起严重变形的单车,步履蹒跚着走向十字路口。那个画面被处理得几乎带有史诗感。不是人骑车,是车骑人。少年再也逃不过物质的枷锁,他成为了单车的奴隶。
这个世界上多得是吃人的人,那一剑在某一刻解放了他,却不能长久。我向自己反复地寻求答案,试图捕捉到一线曙光:他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少年早已消失在茫茫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