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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朵云(来自豆瓣)
来源:https://www.douban.com/note/579300105/
100元,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不过是个微乎其微的扫一扫。很多年前,对于我们乡下小孩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它就像夜空里的星星遥不可及。可以想象一下,几分钱的一根辣条,每天放学整一根也得吃一年,即使后来涨价到1毛,这也足够让你吃到屁眼喷火,拉不出屎。
那时,孤独镇还没有走向城市化,它是宇宙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穷乡僻壤。穷,是每个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的第一堂课,后来还将反复经历着。以下根据真实经历改编,当然那个时候二舅还是童年时代的二娃,姓陈。那个时候还没有免去学杂费。
漫长的告别,童年时代的陈二娃将向着这100块钱进发。
1
又他妈停电了,但愿只是谁家在偷电才导致的整个小镇跳闸。各家都点上煤油灯,在环山包围的夜晚,孤独镇灯火摇摇,从宇宙视角望去,星星点点。
母亲还在剥棉花,父亲在小木桌上喝着劣质的高度白酒。10岁的陈二娃将蟋蟀放在煤油灯的火焰上烤,随后吞下了这香喷喷的野味。
陈二娃挨了母亲一巴掌,“你还不来剥棉花啊你!”陈二娃总是能找到不干农活的借口,“我还要写暑假作业。”事实上,《暑假生活》他只用了两天就全部搞定,然而这本还交一块钱的作业,为什么每一页的顶端还有日期和天气。
陈二娃不能将所有日期都写成7月1号和天气晴。这简直太变态了,60天的作业,为什么只能每天写一页,还得写上天气。陈二娃打了个嗝,点燃了另一盏煤油灯,叫了一声正在喂猪的陈大娃。
陈大娃将给弟弟打灯,陈二娃看着院墙上贴的日历。事实上,他在日历上标记了下雨和阴天,因为其他差不多40天都是红火大晴天。陈二娃拿着塑料墨水笔(买不起钢笔),在每一页的顶端上写上了天气。
然后回到屋里,他拿起哥哥曾留下的三年级的课本,因为他真的没心思干农活。马上要三年级开学了,当很多小朋友正为暑假作业着急时,他已经把下一学年的课本烂熟于心,这真的很没意思。
父亲终于说话了,“明天拿20块钱去报名吧。”
陈二娃说,“能不能再多点,没30块钱,老师可能不让进教室上课啊!”其实,陈二娃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忧伤。他总会忧伤很多事情,就好像他有诗人的天性似的。乡下孩子并不知道诗是什么,他们只会照本宣科地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这真他妈令人忧伤,只有20块钱的报名费啊,陈二娃的眼睛红肿着,脸也憋红了,就好像失去了所有寄托。没有任何人能够明白,这几十块钱对于10岁的陈二娃意味着什么。
他走进屋里,躺到床上。黑暗像回忆一样安静。
2
十天前的下午,在山路上,母亲走前面,陈二娃在后面愉快地用树枝打着路边野草。要去跟一个远方舅舅借钱啦,这是令陈二娃很开心的事。母亲跟父亲商量,提出可以去向信用社借钱,管事的人就是那个远方亲戚。
过了山头,往山下翻,就快到那位亲戚的家了。信用社并无实体的建筑,其实工作人员就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工作人员,就是那位亲戚,所以都是去家里借。
在下山时,突然下起了阵雨,好大的雨。母亲说,“把布鞋脱了!”陈二娃爽快地提着鞋子奔跑着,追上了母亲。山路的泥地开始湿润,浸透,逐渐成了泥浆。母亲一手拉着陈二娃,一手拽着下坡路边上茂盛的野草。
还是摔了一跤,陈二娃叫了一声哎呦,又爬起来,从草里捡起来被淋湿的布鞋,他还笑出来了,“哈哈,妈,路好滑哦,这一跤都把我摔痛了,哈哈。”乡下孩子从小就学会了苦中作乐,他很开心母亲肯去为了自己的学费去借钱。
陈二娃后来已经记不清楚,他和母亲到底摔了多少跤,因为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亲戚并没有借钱给他和母亲。他看着母亲尴尬地提出再借钱,因为之前已经借过两次了。亲戚说,“这边真的没钱了,领导上没拨款下来,我自己也很想借点给你们的,你晓得的,我大娃儿刚结了婚修了房子。”
母亲说,“好像你的二娃子也谈对象了,好久摆酒哦,记得通知我们哦。”在人情世故的语境下,母亲试图转移尴尬,因为她知道亲戚确实借不出钱了。
最后,远房亲戚家留母子俩吃夜饭。母亲说,家里还有活要干,得赶紧回去了。亲戚去屋里找雨伞,就一把借给了母子俩,因为另一把他家还可能用。
雨还是很大。陈二娃和母亲走过泥泞的山路,伞其实并没有什么卵用,多一只手撑伞反而更容易摔跤,也不能遮风挡雨。全身湿透,母亲那天回家后就感冒了。
陈二娃问,“妈,你的妇科病又犯啦!”母亲躺在床上头晕目眩,脑袋瓜子沉得要死,她回道,“恩。”事实上,陈二娃完全不知道妇科病是什么,只知道母亲药罐子没停过。直到多年以后,陈二娃才清楚,母亲被忧伤的大雨浇灌着感冒了,雨伞一直在陈二娃的头顶上,脑袋不淋雨就不会感冒。
他知道什么是爱,虽然乡下没有任何人会将这个字说出口。
3
来电了,突然堂屋一亮,灯光照耀着院子,一丝余光也照进了陈二娃的房间。陈二娃在很小的时候就拥有自己的房间,哥哥陈大娃也有自己的房间。讲真,在孤独镇,每家每户的房子都很大,还能有院子,都是自家盖的,批地不用钱,关键是盖房子花钱上万。
正是因为盖了房子为两兄弟将来娶媳妇,陈家真的没钱了,还欠债。
陈二娃表示不服,他知道父亲每个月还有退休工资。他清楚,如果自己家里没钱,那孤独镇就没谁有钱了。镇里的人是多么羡慕陈二娃的父亲每个月都能领到上百元的工资啊。
之所以叫退休工资,是因为父亲20多岁时在厂里因公负伤,并且拒绝分配工作,但领导上又必须养这个大活人。多年以后,陈二娃将十分羡慕父亲这个无赖,20多岁不干活还有工资。最蠢的是,父亲为什么要娶媳妇,还生两个孩子呢,还都是把儿的男孩,还得为儿子盖房子。这简直stupid。
最后,母亲去小姨家借到了50块钱。母亲笑着对陈二娃说,“还是亲姐妹靠得住。”
表妹对陈二娃说,“你妈都不给你补衣服啊,你裤子都破了,晚上不许和我睡。”陈二娃捂住裤子缝,很害羞,一言不发,穿着布鞋的脚尽量往沙发底下挪。
表妹家就是有钱,小姨在丝厂上班,姨夫还是人民教师,住的也是高层楼的单位房。从表妹家的窗户望出去,有一大片水库,好美啊。
多年后,或许表妹也不记得,她曾多次伤害过表哥的自尊。而陈二娃,显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小孩儿。表妹总是嫌弃陈二娃穿得不好,邋遢样。最糟糕的是,表妹也是个学霸,成绩好得要命。
4
或许正是自尊心,让童年时期的陈二娃对于很多事情都无所适从。
成绩之所以必须考第一名,是因为父母总是到处去讲陈二娃是多么地学霸,不仅要考第一,而且必须拿满分。
这是最损的阴招,陈二娃认为,如果自己不拿满分,那父母在孤独镇就抬不起头来,要为他们吹过的牛逼负责。连他自己也相信了,如果做错了一道题,孤独镇的父母和孩子们必定会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所以,陈二娃无意之间创造了孤独镇的多个历史纪录,比如是孤独镇有史以来唯一一个小学6年不失一分的学霸,孤独镇第一个戴眼镜的人,孤独镇第一个大学生,孤独镇第一个名牌大学研究生。
然而,陈二娃在9月1号这一天,还是拿着那30块钱去报名了。他太紧张了,他生怕别的同学拿的报名费比他多。借来的50块钱,他20,哥哥30,因为哥哥读初中了学费贵些。
陈二娃很自私地想,如果没有陈大娃该多好,家里就不用该8间平房了,那借来的50块钱他还可以独吞拿去交学费。想到这里,他对哥哥就咬牙切齿。
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他家有钱,父亲是拿硬工资的人,全孤独镇的人都知道。他怕同学会笑话自己的父母太抠,这可能让他抬不起头来。
在办公室,陈二娃交上了毫无意义的暑假作业,然后递上了20块钱的报名费。你放心,在孤独镇,从来没有任何学生一次性交完100块钱的学费,别笑,拖学费拖到小学毕业的都有,孙子骗你。所以这叫报名费,ok?
老师很惊讶地看着20元,显然觉得少了。但是老师并没有说什么,在本子上写上了数目和陈小涛。这是陈二娃的大名。其实在孤独镇,这是个很奇怪的名字,因为大多数小孩儿都名字中都带宝、花、丽、粮、金、贵,甚至有的人名字中很不避讳地带个“钱”字。可以想象,这小孩儿家得有多穷啊。
5
9月1号这天上午,报完名了就得接着上课。老师不会问暑假作业之类的事,反正还可以补一个星期,老师甚至根本看都不看学生的暑假作业。但对于优秀的陈二娃来说,连天气晴还是雨,他都能准确无误地写上去,也是将强迫症发挥到了极致。
老师说,“请没交报名费的同学站到教室外面去。”然后几个同学就站住出去了。“请交了20块钱学费或者不到20的,站起来。”然后一杆子同学站了起来。
陈二娃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站起来,毕竟他真的只交了20元啊。他还是站了起来,淹没在一堆人里,这让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接下来老师只将课本发给了坐着的同学。然后开始上课,并不叫站起来的同学坐下,教室外面的也照样听课。
陈二娃打开书包,小心翼翼地将陈大娃留下了的三年级上学期课本拿出来,好旧的书啊,他心里很抱怨哥哥为什么不将书本爱护好。
同桌的女生凑过来要看陈二娃的课本,陈二娃拿文具盒砸去,女生说,“那么旧的书,我不看啦!”
放学的时候,老师叫住了陈二娃,并一起到了办公室。陈二娃显然是学费的重点对象,老师心想他家定拿得出钱,就别拖班级的后腿了。老师将新课本递给陈二娃,“先看着新书吧,你成绩这么好,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太要命了,只交了20元,还能领课本,简直就是在逼迫陈二娃回家要学费啊。
6
陈二娃脑子里只想到了钱。虽然可以坐下来上课了,但是他不想欠老师的钱啊。要是天上能掉下来几十块钱该多好。100块钱的学费,什么时候才能凑齐啊。
钱快将陈二娃逼疯了,他还只有10岁大。他已经深知金钱的重要性,成绩并不算什么,闭着眼睛都能拿全科满分了。开学好几天了,他完全没在听课。
在上学和放学路上,他死盯着脚下,生怕错过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说不定哪位同学带的报名费掉了呢。然而,连学费都交不起的孤独镇镇民,根本没有钱可以掉。
回到家里,他缠着母亲喊,“能不能再去借钱啊,我求求你了,行不?”母亲再次踏上了借钱的漫长山路,并且再度失望而归。
父亲说,“等20号,我工资下来了,给你交完,别吵了!”父亲依然喝着他的劣质白酒,并问道,“为什么这次的酒这么淡呢,不带劲儿!”
陈二娃闷闷不乐地爬到平房的楼梯上写作业,白天的太阳将水泥楼板晒了一天,傍晚时还很温暖。两节水泥楼梯,一节用来坐,一节用来放作业。很不舒服,陈二娃再外上爬,直到爬到最上面两节楼梯。
然后,他从书包里摸出辣条,笑了。这次给父亲打酒,陈二娃让小卖部的店员少一两酒,所以一斤酒里面,陈二娃掺了一两井水,以及换来了两根辣条。
20号就快到了,陈二娃的学费马上有着落了。如果还不教学费,陈二娃估计真准备去哪儿偷钱了,这个想法很折磨他,因为他从来就是好孩子。如果偷盗被逮住了,他将和父母颜面尽失。
陈二娃的自尊心总是很强,他马上就要成功交完学费了。
20号那天放学回家,陈二娃跑得飞快,因为明天就能交学费啊,而且还是80元,终于凑够了100块钱的学费。
陈二娃高兴疯了,他终于可以在上课前,当着同学的面,将这80元甩给老师了,太爽了。
父亲淡淡地说,“民政局的小张跟我讲,领导上没拨款下来,等下个月一起发。”顿时,陈二娃摊到在地,差点没晕厥过去。
这100块钱什么时候才能凑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