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那点旧事
孙绍岭
看到县城越建越大、越建越美,靓丽得像一位待嫁的姑娘。然而,生活在县城里近三十年的我,却时常想起那些旧事,说出来怪有意思的。
旧县城的影子还在吗?有,君不见百货大楼后面那几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吗?它少说也有四十岁了,不知道是我看着它渐渐长大,还是它看着我慢慢变老。上世纪70年代,我初到县城看到这些树,主干和我胳膊差不多粗,个子比我高一头。当时,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树,总觉得它长得直、不会拐弯。叶子手掌般大,可以做书签,于是我采了几片,拿回家把玩了好一阵子。现在,每每走到它的跟前,都要仰望它的个头,有时还要抱抱它的身子,心中油然而产生一种敬意,喟叹它那刚直的性格和旺盛的生命力。同时,也滋生一种淡淡的忧愁:县城改造这么快,谁能保证这些树们不被处决?到那时,我记忆的支点还有吗?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老师说:你们小学毕业了,明天一大早,都到县城里去照相,今晚好好睡个觉,明天别把眼睛使坏了。第二天清晨,天上还挂着星星,家里的狗把我们送到村头,随着老师一声令下出发,我们就像一群出栏的鸭子踢哩噗棱、叽叽喳喳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朝着县城奔去。老师真的出发了,不知道他从哪儿借了辆破车子,吱悠吱悠地,不一会就听不到响声了。国营照相馆在现在的人民医院前边,由于第一次照相,大家都很紧张。我个子矮,摄影师叫我搬了两块砖垫在脚下,还是矮,摄影师叮嘱我:我说茄子的时候你要踮踮脚。唉,真倒霉,站在最后排最高处的砖上,还要脚尖点地,这是什么功夫?老实说,我就盼望着摄影师快点说茄子。可是,当摄影师说茄子的时候,我们却不约而同地喊茄子,惹得摄影师拱在一块红布里大笑不止。现在,拿出这张黑白照看看,已有两人去了天国。相片啊,你留得住记忆,怎么就留不住生命呢?
现在的淘宝城就是原来蔬菜公司的位置,来县城前大人紧嘱咐:别忘了买柿子(西红柿),吃点,留些,大伙都尝尝。于是,大家一窝蜂地挤在柜台前举着两毛钱喊阿姨。阿姨很漂亮很热情也很无奈,她很快发现了问题,这帮馋得几乎崩溃的乡村子弟没带什么兜包之类,拿什么盛呢?还是阿舅有办法,他说脱下背心来一扎不就得了吗?于是,大家纷纷脱下衣服装柿子。县城真好,因为县城里有柿子,我们吃着、笑着、光着膀子、带着行囊走在沾化首府的大街上,瞅瞅太阳的高度,盘算着回家的路还够不够用,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一排排整齐的砖瓦平房和那水泥杆上高挑的路灯,让这一帮从土屋里窜出来的后生们用眼睛明白了什么才叫理想。
父亲是生产队里赶马车的,说要到窑厂去拉砖,因为我要跟着去逛城,所以特地起了个大早。两匹马不怎么敬业,遇到路旁的豆子地就不失时机地扯一口,弄得我在车厢里咋坐都不是。到了大众饭店门前,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可能受到了油香味的刺激。但真正受到刺激的是我,煎包四面那金黄的面篏,白皙的面皮隐隐渗透着肉红韭绿的诱惑。父亲端着一盘煎包塔过来,问够吃的吗?吃着看吧!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完全证明了乡下孩子喝粘粥的肚子足以征服城里人的口粮。雷峰塔倒在了西湖边,包子塔倒在了我的肚子里。当我直直腰力图站起来的时候,情况发生了:一匹马拉,一匹马尿,马尿冲着马屎,马屎借着尿威,偶尔响屁乍起,一时,怪味冲天。店员们拿着勺子、铲子、擀面杖冲了出来,摆开女文斗男武斗的架势。父亲是几十年的车把式了,这种场面见的多了。只见他不慌不忙拿起鞭子,冲着马边抽边骂:叫你不知饥饱,叫你不知饥饱……我在想:父亲抽的是马,骂的是谁呢?
人未老,事也不老。热爱生活吧,生活里的故事很精彩、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