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妈妈
张春
我妈年轻的时候是一名会计,在食品站工作。那个年代的屠夫看不起坐办公室的,男人看不起女人,双重歧视。我妈妈不服,就学会了杀猪。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穿着黑色的皮围裙,按倒一头猪,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后来我妈走到哪儿,那帮屠夫叔叔们就跟到哪儿。她的本职业务也项呱呱,现在已经60多岁,对数字依然非常敏感,心算精确到个位数。
我们小时候爱吃手指,把手指甲都啃坏了。她就给我和哥哥在胸前吊了一粒甘草片。因为甘草片比手指头好吃,我们就不吃手指头了。我4岁的时候,看到其他小孩子在高楼外的屋檐上追跑嬉闹,也想跟上去。妈妈没有打我骂我,而是去买了一个大西瓜,带我们站到那个楼顶上,瞅着下面没人,把西瓜扔了下去,然后说:“你们看,摔下去就是这个样子!”
还有一次,在家里看电视剧《哪吒闹海》,看到哪吒自杀的时候,我一边伤心地大哭,一边去上学。走出好远,后边远远传来妈妈的声音,她边喊边跑:“哪吒没有死—被他师父救活了—不要哭了!”她起码追了200米。
我不到8岁的时候,妈妈就和我说,不要让男人和你太亲密,更不要让男人碰你。洗澡上厕所,就算是爸爸、哥哥也不能看。上小学四年级时,一次我和另外两个小女孩走在路上,一个20多岁的男人来和我们说话,然后挨个儿抱我们,说要掂掂有多重。我看到他抱起一个女孩,撩起了她的衣服,突然觉得不对,大喊一声:快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妈妈的早期教导,当时会发生什么事。
我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收到情书,非常忧心,试探地拿给妈妈看。妈妈仔细地看完,然后笑眯眯地叠起来还给我,说:“青春真好,还有人给你写这样的信。”我后来听说很多女孩子不再对妈妈说心事,就是从第一封类似的书信开始的,而我却松了一口气,好像今后没有什么事不能和妈妈说的了。
但我们之间也不都是美好时光。青春叛逆期,我也跟她吵过,说:“等我长大了,还了你们的钱,我就再也不欠你们的了!”妈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说:“我们大人有时也心情不好,你看看《还珠格格》里的小燕子,总是逗阿玛高兴,你就不能也哄哄我吗?”
小时候上学,爸妈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样。家里的伞都是长柄的大黑伞,我个子矮,不喜欢带大黑伞,所以经常淋雨。过了十几年,我随便抱怨了一下这件事,妈妈后来几次跟我说:“那时候我怎么就那么蠢,不知道给你买一把小伞呢?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谅我们啊。”又一次回家,她给我买了一把最轻便的小花伞。那时我已经30岁了。
后来爸爸病倒了,她去陪护,不眠不休的40天,她竟然还胖了些。她说虽然没有怎么睡觉,但爸爸吃剩的东西,她都搅一搅全部吃掉了。情绪上受不了的时候,自己跑到厕所里哭一场。爸爸终于走了。她规定自己每天只准痛哭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就要振作起来。她说:“要疯掉还不容易?可我疯了,我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命运是猜不透的。爸爸去世仅一年,我刚上大学,却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等她走进我的宿舍,我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是她背着我,一家一家的医院去看。当时在北京看病太难了,每次排队要排四五个小时。我想,妈妈的心该被烧焦了吧?稍有闲暇,她就摸着我因为打了好多针而布满淤青的手,说:“不知道有没有哪个神仙,把你的病摘下来放在我的身上。”在北京治疗了三个月,医生都说住院没有意义了。但妈妈心不死,她照样背着我,到处寻访偏方和疗法。稍有希望,就专程撵了去。最后,她竟然自己研究医书,自己开药试针。她甚至琢磨出一套按摩手法,能准确地摸索出我任何地方的疼痛,最后对症下药。
半年后,我站起来了,居然回到北京继续上学。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们家一切都好起来了。今年3月,妈妈到厦门来看我,我们去海边散步。妈妈笑着说,她以前不是很会走路,现在腿脚不如以前了,反而领悟到一些道理,变得很会走路了。她说:“要把手甩开,专心致志,不要突然变快,也不要突然变慢。要这样,一脚一脚地走,走多远,也不会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