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秋

       孟秋是村里唯一一个会唱清曲的人。

       没有词的吟唱让人听着多少觉得有点凄凉,就好像是一次次无法言语的生离死别。错过了没有音节的声线像是飘在空中起伏的落叶,忽起忽落,没有韵律,孤独地落在听曲人的心上。

         孟秋拾起落在门前的一片落叶,粗糙的手指像是枯树枝一样同那落叶连在一起,看着那清晰到悲凉的黄叶,突然有一股凉意从他的心里一直蔓延到脚底。“又是一年啦。”孟秋沉闷地叹了一口气,无力地丢下手中的落叶,缓慢地抬起头凝望着残霞映红的远方,片刻又转过身去,弯下身躯搬起地上的草垛,蹒跚着走回了屋里。

       火光在灶洞里亮起的瞬间,孟秋的眼睛忽然一湿。他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右眼,然后就莫名的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总是会在他说眼睛不舒服的时候立马拿来一条热毛巾给他敷,告诉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右眼,不然就看不见月亮星星了。母亲的这句话像是被折了很多层的牵挂随着孟秋年龄的增长不断加厚。直到现在,他六十五岁,心里依旧时常会翻涌出母亲的画面。他所有有关母亲的记忆始终年轻,一直长情。

        他的母亲只活了三十五年。在他心中,母亲永远都是年轻的模样,饱满,温情。但如今的自己却老得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是的,你没有猜错,孟秋的左眼是残疾的。从他出生时就是这样,左脸颊的上方向外突出,像是平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左眼就像是变形的橡皮泥一样附在上面,除了一片白翳,就是眼眶边上的几根稀疏的睫毛了。但他从没有觉得自己的世界是缺少一半的,至少在母亲的呵护下,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外貌有多奇怪,他觉得自己用右眼看世界是理所当然,不必大惊小怪的事情。他从不在意别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因为母亲告诉他自己瞧得起自己,就不怕别人瞧不起自己。

        六十五年,孟秋似乎从没有自卑过。母亲对他而言,在他十年的岁月中仿佛已走过了他的一生。但有一次,只有那一次,孟秋质疑过母亲的话。

        在孟秋二十岁那年,他爱上了隔壁王师傅的女儿。王师傅是孟秋的老师,孟秋的清曲技巧都是他教授的。本来很好的一件事,但就是因为王师傅的老婆看不上孟秋的长相,所以死活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而王师傅又是一个安稳过日子的老实人,也不愿意因为这件事弄得老婆不高兴,不能安稳过日子。况且这女儿也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自己只是个继父,就更没有权力过问了。

        可孟秋知道有些事是要争取的,就算不能成功,也不要自己因为错过而后悔。但就是因为他的这点尝试的坚持,让他受尽了侮辱。

       当他第一次真正听见他人对自己的骂声时,忽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脆弱可悲,他感觉自己甚至没有一点勇气叫他们住口。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有。王婆子的话像是一把把刀子刺在他的心上,孟秋开始懂得自己真的是不配被人爱的。自从母亲走后,爹对自己也是不冷不热,每天都喝的烂醉,一回家就乱砸东西,在孟秋出去打工挣钱前日子一直都是这样。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活着的意义。

       后来,王师傅的女儿嫁到了城里,把王师傅一家都接了过去。王师傅在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来到了孟秋的屋里。他拉着孟秋的手,告诉他不要因为一点外在不足就忘了做一个善良的人。他把自己的清曲绝活全都给了孟秋。在他眼中,一个会唱清曲的人,不是心里有太多苦,就是有太多牵挂。孟秋的苦,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但却又无能为力。他知道自己走了,就不会有第二个人再和他一起唱那些调子了。

       那一晚,孟秋喝了酒,虽然只有一点,但却醉的不行。他把自己心里的憋屈全都倒了出来,母亲去世,父亲嫌弃,遭人白眼……所有他认为的羞耻在一股酒气中全都飘进了王师傅的耳里。师徒两人抱在一起,院里的月光斑驳地印在地上,孟秋的眼泪溢不住地往外流,他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看着王师傅的脸,知道自己终要一个人唱这些曲子了。

      他第一次发现要做到母亲所说的那样坚强是那么难,他第一次明白脆弱不是自己无视就不存在的。王师傅的离开,更是让他看见了藏在自己身体里的脆弱和孤独。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株野草,只有到了秋天才会感到悲凉,才能看清自己这样短暂却又难舍难分的一生。

       剩下的日子对于孟秋来说就像他手里飘下的黄叶一样轻巧如纸。无声无息中,他送走了自己的父亲,而哥哥在他四十五岁那年分发到一套住房,不久也搬走了,但代价是拆除老家的房子。于是孟秋从正屋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后院里的一间小砖房里。但他从没有抱怨过。他知道,大哥有家室,有负担。而自己什么都没有,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过都是过,他不在乎住的好点还是差点,他在乎的是这片土地,他父亲母亲的长眠之地。哪怕有一天,这个村庄上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也不会离开,他宁愿一个人等待没有尽头的远方,也不肯在远方没有尽头的等待。

      王师傅在其有生之年回来过一次。见到孟秋的时候,王师傅死死地握着孟秋的手,迟迟不松开,他说他真想这里,真想再和他一起再唱首曲儿。于是孟秋从屋里拿出了二胡,忍着泪拉完了一曲又一曲调子。王师傅再次离开的时候,告诉孟秋他很孤独,城里的生活不允许他自在地唱曲,他真希望自己可以留下来,但看着早被拆除的家,只能无奈地叹气。

       很多年后,孟秋和王师傅此时的年纪相仿时终于体会到了他心里难解的忧伤。村庄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没有了人的村子,真的会让一个人的心变冷。孟秋在傍晚拉着二胡,扯着自己早已浑浊的嗓子时,再也没有人驻足聆听。那些无法排遣的荒凉在四季的风里飘来飘去,始终散不去。

       就好像现在,他坐在门口,看着天空的颜色逐渐变成黑色,月亮的轮廓慢慢清晰,他的心静如止水。他甚至有时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仿佛维持这种姿势是一种习惯,他可以忘记这种习惯的产生,他只要按时坐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地坐在那里就好。

       他的守望也变得越来越单调。刚开始大哥一家会在每个月末赶回来和他一起吃顿饭,但时间久了,一家人慢慢变成了大哥一个人。有一次大哥喝多了,流着泪说了很多话,句句卡在孟秋的心里。大哥说自己对不起他,这么些年,只顾着自己的那个家,从不曾给过孟秋多少关心,如今自己老了,难得的可以常回来陪陪他,谁知老伴又得了病要照顾。他真恨自己,年轻时不懂失去,现在一点小感伤都可能要搅得他心痛。

      孟秋默默地流着泪,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这些注定的现实早已成为他的生活,他活了这么多年,不想再去计较琐碎的得失。有些话,就算再刺人也终究只是一句话。

       就像孟秋的清曲一样,再催人眼泪也不过就是一首曲子罢了。曲终人散 谁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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