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坐在我对面,将头从累得高高的书册中抬起来,拨开长得有些长的刘海,眼中闪烁着暗淡的光,嘴巴一张一合,声音隔着几摞书穿进我的耳朵里。
她说:“我渴望我是个哑巴。”
语气太过认真,真的带上了祈求渴望的味道。自习室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的起身,我只当她在开玩笑,但这样想也很奇怪,毕竟是她开玩笑。
她神色有些怪异,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当然她最后是没说出口的。这个样子的她,这一年我看了不少,永远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人格外的烦躁。
外面天色还亮,盛夏的温度还没完全消退,只是比中午的时候好了不少。她跟在我身后,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用变成哑巴,现在就挺像的,我暗暗的想。
她叫小雪,和我住一个寝室。今天迫不得已的,我和她一起来图书馆学习。
高中要求强制住校,周日下午一贯是我来补作业的时间。刚刚抱着书迈出图书馆大门,就收到我的上铺发来的消息,说班长过生日要聚会。我回复完消息,在过马路小雪提醒我注意车的时候,我才想起她一直跟在我身后,消息自然是都听到了的。
“你要去吗?班长过生日。”
“不去了。”她声音干巴巴的,像秋天的干枯的叶子,充满了易碎的感觉。
小雪说完走到我前面,不紧不慢的走着,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些不舒服,刚才出去玩的喜悦就这样被冲散了。我跟上她,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去?”反正你回宿舍也没事干。
“……”她沉默不答。我又想起来,她一向是不参加这些活动的。这一问显得我多管闲事,自讨没趣一样。心里的不舒服就变成了无名火,加在了小雪身上。
事实上我对她不满已经累积了很多了。但大多时候是因为别人的存在,比如这次因为别人的活动,会因为别人对她的不满而引起我的些许不满,很少有单纯的因为我们两个的事而厌烦她。
所以我也不觉得我会对她造成什么伤害。
(2)
会在班任的课堂上陷入死一样沉默的,只能是小雪站起来回答问题。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说回答问题有些不准确,毕竟小雪除了第一天又结巴又小声的说过话以后,渐渐的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老师,她不会说话的。”班上一个男生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班里爱起哄的男生爆发出猛烈的笑声,仿佛笑的要断气。
我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拿出手机,脑子里忽然想起那天小雪在图书馆里告诉我,她渴望是个哑巴。我想了想,把这句话发给了我的上铺。
上铺回的很快,回了四个字:神经病吧。
期中考试的时候,我的上铺发挥稳定,成功拿了年级第三的宝座。而我则是勉勉强强的保住了前二十的位次,小雪掉了很多。
我被老师叫去谈话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不要和小雪混的太近,说我上课都不积极回答问题了。我听着她的话忽然就觉得有些别扭,明明是为我好,也是没错的,可是总有一丝不恰当在里面。
大概在我的认知里,老师是不应该这样说话的。
我一直记着那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天上飘着细雨,水雾遮挡了远处的视线,凉爽而让人舒服的温度。我小心的在路上走,避免踩上泥水脏了我白色的鞋子。
人群来来往往,空气中浮动着泥土与树叶的清香,躲在台阶下的猫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我陪着我的上铺从商店里买完东西,刻意趁着雨天的氛围从不常走的小花园经过。
花园里小雪和几个女生在谈些什么,我听不太清。看上去那些女生咄咄逼人,而小雪抱着画板安静的站在一边不发一言,仿佛与她无关。
“那边怎么了?”我问道。
“估计是小雪又得罪谁了吧。快走吧,你瞅她那一副死人样。”
“哦。”
经过的时候,我有些心虚,没再看向那边,只是听见了拍打的声音,在细微的雨水中格外响亮。
(3)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就是画上的意思。”小雪回答道。
那副画上画了很多很多人,只是那些人的嘴上都画画着锋利的刀剑,还有弯成一条缝的眼睛。整幅画都是黑白色调,显得压抑而沉重。
小雪的画终究没有被老师表扬,不过她也没多在意,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再沉默。
我习惯了她的沉默,她却忽然开始说话。她站在班级的讲台上,用有些哑的声音说:“我要转学了。”
班里难得的安静下来,像很多次被班任训话时一样安静。
我听见她颤抖的声音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在那一刻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大家忽然集体陷入了沉默,直到上课铃响。
我们站在一起,就好像我们可以逃避所有的问题。因为我们的名字叫大众,所以我们不会有错。即使是有错,又能怎么样呢?
小雪走了后的几天,班里开始谈论她说的话有些人在模仿着她的语气,逗笑众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群体中插不上话,我只是尴尬的笑着,渐渐大家也都觉得尴尬。
后来很多次我去图书馆时,抬起头,似乎垒的越来越高的书册后面,总能传来一个声音:我渴望我是个哑巴。
我变得很少出席活动,也变得寡言少语起来。倒是成绩有了很大的进步,我有了很多的时间一个人呆着,听歌写题,曾经觉得有趣的聚会活动一瞬间变得乏味无趣。
终于在一场雪染白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正慢慢的变成小雪。
但我理解了她的不愿言语,终究不能理解那些对她的冷言冷语。许是因着成绩的关系,许是因着曾经的关系,我没有体会到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想要变成一个哑巴。
(4)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不愿多言语的人,带着自己执拗的性子,疏离的站在一旁。
少年时期的单纯就在于对是非黑白走向两个极端,这大概也是对我们这个年代的孩子普遍的认同。可是大家都忘了,我们仍处于少年,略懂世事,略明道理。
对异类的畏惧,是生物的本能。
在一群人中间,不合群的人就是异类。就像是一个叛徒,需要大家团结起来抵触。所以我们站在了自己的角度,站在一起,忘了从小听到大的设身处地。
能够举世非之而不加举的,是圣人,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啊。普通人,很少有和世界抗衡的心性和力量,除了被压垮,就剩了沉默的忍受,用漫长的时间去磨掉这如同巨石的非议。
不只是不愿多言语的人,还有不愿意随着大众去指责别人的人,还有做出不合年纪的事情的人……人们提倡着个性,却又很难包容与众不同。
如此矛盾,原是世界的原本面目。
渴望是个哑巴,这样不说话便是理所应当,便无人能说半分不是……总是需要寻一个符合的理由,让一切理所应当。
可少年总会渐渐成长,看到这个世界的多面和复杂。在某个突然明白的日子,在心里为过去的往事而道歉,承认自己幼稚而犯下的错,然后承担起新的责任。
我不知道小雪的心里究竟留着什么样的伤痕,不知道漫长的时光有没有将这些磨平,可在我这里,已经刻进了灵魂。
题外话
个人公众号偕墨吖,欢迎各位小可爱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