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31

第四章灶台烟火间的翅影—— 少女知杏的美梦


大火啃噬完老屋的最后一丝木质肌理,浓烟散在山间的风里时,素娥仍站在焦黑的废墟前。脚下的木炭还留着余温,偶尔发出“噼啪” 的轻响,像在嘲笑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回娘家暂住的日子,土坯房虽能遮风挡雨,却挡不住闲言碎语。嫂子每天早晚扫院子,竹扫帚划过泥地的“哗啦” 声总比往常响三分,扫到素娥屋前时,还会故意顿上两秒;邻居大婶路过窗边,总忍不住把脑袋探进来,目光在素娥和屋里的行李间打转;连亲兄弟姐妹闲聊,也会叹着气说 “总住娘家也不是办法,外人该说闲话了”。这些细碎的声响和眼神,像一根根细针,扎得她白天坐立难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昌业从工地回来。路过村口老槐树下,听见王婶跟李婆嚼舌根:“老赵家素娥挺苦的,找的穷小子,现在家也烧没了,女婿混得这样难……” 昌业脚步顿了顿,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又闷又沉——他何尝不觉得丢人?他咬了咬牙,把那点委屈和怨气咽回去,脸上依旧绷着,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素娥红着眼眶,把憋了许久的话咽了又咽,才小声说:“咱还是搬出去吧,离娘家远些,耳根子能清净点。” 昌业沉默了半晌,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 —— 烟盒边角都被揉软了,他抽出一根点燃,烟雾裹着他疲惫的脸,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行,明天我就去寻地方,咱自己搭个棚子,好歹是个家。”

他们最终把棚子搭在了村里小学附近,离娘家足足有五公里路。昌业连着三天起早贪黑,从后山砍了四根碗口粗的松木当梁柱,树皮都没来得及刮干净,又托镇上的熟人买了几张厚实的牛皮、一大卷泛黄的牛皮纸。两个人踩着晨露搭框架,披着暮色钉牛皮纸,忙到指尖磨出血泡,才把棚子支起来。牛皮铺在顶上,下雨时会漏进零星的水珠;牛皮纸钉在四周当墙,风一吹就“哗啦啦” 响,像谁在耳边絮絮叨叨,整夜不停。

棚子里没有像样的隔间,两张用木板拼的床紧挨着放在东头,床板是昌业从旧木料堆里捡的,缝隙宽得能看见地面,素娥找了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铺在上面,又缝了个稻草枕头,才算勉强能睡。锅碗瓢盆堆在西头,一口黑铁锅的锅底结着厚厚的油垢,两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叠在一起,一把掉了柄的铁勺插在米袋里,还有几个装红薯、玉米的布袋子,胡乱堆在地上,中间只留了一条刚能过人的窄道。每次进出,都得侧着身子,稍不注意就会踢到米袋,洒出几粒白米—— 素娥总会蹲下来,一粒一粒捡回袋里,舍不得浪费。做饭全靠一个掉了漆的煤球炉。昌业每天天不亮就揣着零钱去镇上买煤球,回来时裤脚沾满露水;素娥蹲在炉边生火,火柴划了三四根才能点燃煤球,呛人的煤烟裹着火星子往脸上扑,她总得眯着眼睛,用袖子挡着鼻子,眼泪被熏得直流。

安顿好住处后,昌业跟素娥商量可以跟他一起去工地,等赚到钱再回家盖个房子。素娥也同意,夫唱妇随,哪里有女儿哪里就是家。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素娥怀上了二胎——知国。起初只是偶尔恶心,后来孕吐反应越来越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昌业跟素娥商量把知杏送回老家,素娥也只能忍痛与女儿分离。送知杏回老家的那天,素娥特意给她穿了件新做的小花袄。

转眼,知国出生了,素娥一直带在身边,夫妻二人一直在外务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也牵挂家里的女儿,素娥跟母亲春兰说起过她的忧虑。婆婆玉梅传统观念很重,重男轻女,加上本来就喜欢出去窜门不着家。希望娘得空时候能去家里看望下小知杏。春兰答应了。这天,春兰提着一篮刚蒸好的红枣糕,脚步匆匆地往玉梅家赶。她惦记外孙女知杏好些日子了。一进玉梅家的院子推开虚掩的木门,素娥就看见知杏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个破布娃娃——那是素娥临走前给她做的,娃娃的胳膊已经掉了一只。春兰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刚想叫她,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孩子胳膊上、腿上满是蚊子叮咬的红包,有的已经被抓得破了皮,结着浅浅的血痂。她伸手摸了摸知杏的胳膊,骨头硌得手生疼,原本圆乎乎的小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眼窝深深陷着,活像只没吃饱的小猴儿。身上穿的还是那件小花褂,如今已经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下摆还沾着污渍,露出的胳膊细得跟麻杆似的,一捏就能捏到骨头。春兰一把把知杏搂进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她想着不能让外孙女继续跟着奶奶生活,要么让素娥把知杏带在身边,要么接回自己家养着,哪怕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孩子受这种罪。

没说上三句话,她实在待不下去,慌忙把红枣糕塞给知杏,转身就走。

父亲正寿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思想比地里的石头还守旧,总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正寿正坐在院子里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春兰一进门就忍不住哭了,拉着正寿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你是没看见,知杏瘦成什么样了,浑身都是蚊子包,玉梅眼里根本就没这孩子!” 正寿手里的竹篾顿了顿,眉头拧成一团。 春兰抹着眼泪,连夜就让正寿给远在工地的女儿素娥写了信,字里行间满是心疼。

素娥收到信时,正顶着大太阳在工地忙前忙后。夜班下来,让昌业把家信读给她听,得知女儿的这般养鱼,她靠在墙角偷偷抹眼泪,心里又酸又急。她多想把知杏接过来自己带,可工地上的事忙得她脚不沾地,光是照顾儿子知国就已经力不从心。思来想去,她索性把知国也送回了玉梅家,想着有孙子在,玉梅总该对知杏好点。

可事情并没像素娥想的那样发展。半个月后,春兰再次去看知杏,推开院门就看见知国坐在椅子上吃着大肉包,圆乎乎的脸蛋胖了一圈,而知杏却还穿着上次那件旧衣服,蹲在一旁啃着硬邦邦的窝头,小脸依旧蜡黄消瘦。春兰的心彻底凉了,当即就决定把知杏带回家。

“我把知杏接回来带吧,咱们自己的外孙女,不能让她受这委屈。”春兰跟正寿商量时,语气坚定。正寿轻轻叹了口气,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脸一下子就沉了:“家里这么多张嘴,孙子孙女三四个已经忙不过来,再把知杏接过来,又多了一张嘴......” 最后正寿悠悠吐出几个字“这孩子确实可怜,不能让她遭罪,先接过来带也行。”

春兰第三次去了玉梅家,春兰推开院门时,先听见知杏小声啜泣,正蹲在灶台边,手里攥着半块硬馒头,嘴角还沾着黑灰。她心口一揪,快步走过去,刚把知杏拉起来,就撞见玉梅披着外套从里屋出来。

“玉梅!” 春兰的声音带着颤,指了指知杏冻得发红的耳朵,“你连耳罩都没给孩子戴?”玉梅揉着眼睛打哈欠,半天挤出两个字:“忘了”。春兰伸手擦去孩子嘴角的灰,语气没了商量:“今天我把知杏接走。你要是想孩子,就去我那儿瞧。”玉梅张了张嘴,最终只含糊道:“……那……那路上慢些。”

回到家里,春兰把知杏抱进屋,倒了盆热水给她洗了个澡。孩子身上的泥垢搓了一盆,洗出来的水都发黑。她又找了件素娥小时候穿的旧衣服给知杏换上,衣服虽然大了点,却干净整齐。知杏怯生生地看着外婆,大眼睛里满是不安,不敢说话,春兰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头发传过来,春兰的声音温柔得像山间的溪水。“以后外婆照顾你,希望知杏快快长大”。

知杏在春兰家的日子,像灶台上慢炖的红糖粥,火不用急,时光熬着熬着,就从米粒里渗出让人心里发暖的甜。这六年,她的小脚印追着春兰的布鞋印,深深浅浅落在村子的田埂、山坡与溪边,每一道褶皱里,都裹着能焐热回忆的暖心事。

每年五月,南风一吹,麦田就翻起金灿灿的浪。天刚蒙蒙亮,春兰就牵着知杏往地里去,露水打湿了两人的裤脚,凉丝丝地贴在腿上。春兰蹲下身,把镰刀柄往知杏手里塞,掌心裹着她的小手教她握稳:“刀刃要贴着麦秆根,像给麦子鞠躬似的,轻轻一拉就成,现在知杏还小,你看着外婆割就成,千万别乱动” 。知杏攥着比自己胳膊还长的镰刀,胳膊肘僵着比划,割下的麦穗东倒西歪,手心却被麦芒扎出了星星点点的红印,疼得她悄悄皱起眉。春兰眼尖,立刻把她的小手揣进自己衣襟里焐着,布兜里还藏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塞进她嘴里:“咱们知杏才多大,就会帮外婆干活了,比城里那些娇娃娃能干多啦。” 后来知杏力气长了些,便学着把割好的麦穗抱到麦垛旁,金黄的麦秆蹭得她脸颊发痒。累了就坐在田埂上,看春兰的身影在麦田里穿梭,镰刀挥起时带起一阵风,风里飘着新麦的清香,混着春兰偶尔传来的笑声,脆生生的,比糖还甜。

到了七月,山上的李子树就缀满了紫莹莹的果子,远看像挂了满树的小灯笼。春兰背着竹筐走在前头,手里攥着根树枝,把路边的荆棘和杂草拨开,还时不时回头牵住知杏的手:”路滑,慢些走,外婆牵着你就不怕了。” 知杏跟在后面,眼睛黏在枝头饱满的李子上,口水在嘴里打转转。春兰踮起脚摘下一颗最红的,在衣角上蹭了蹭递到她嘴边,声音软乎乎的:“尝尝甜不甜?” 知杏咬下一口,果肉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甜得她眯起眼睛,忙点头:“比上次外婆炖的南瓜羹还甜!” 两人在树下边摘边吃,竹筐很快就堆得冒了尖,知杏的嘴角沾着紫红色的李子汁,像偷偷抹了层胭脂,春兰见了,就用袖口轻轻给她擦干净,指尖蹭过她的脸颊,暖暖的。

夏天的午后最惬意,春兰要去溪边洗衣服,知杏总像只小尾巴似的蹦蹦跳跳跟着。溪水清得能看见水底圆溜溜的鹅卵石,阳光照进去,碎金似的晃在水面上。春兰把衣服泡在水里,棒槌“砰砰” 地轻轻捶打,泡沫顺着水流飘远,知杏就蹲在溪边,小手伸进水里,想去抓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小鱼身子滑溜溜的,总在她指尖溜走,她却不气馁,笑着追着鱼跑,水花溅湿了蓝布裙摆也不在意,反而觉得凉丝丝的很舒服。有时候春兰洗完衣服,会坐在溪边的石头上陪她玩一会儿,随手摘片长长的草叶,三折两折就编出个小篮子,帮她装那些好不容易抓到的小鱼。夕阳西下时,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落在波光粼粼的溪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晃啊晃。

农忙时节的村子最热闹,地里的活儿多,邻居们都互相搭把手。知杏跟着春兰去地里,大人们忙着收割、播种,汗珠子砸在土里,她就和其他孩子在田埂边抓蚂蚱。蚂蚱绿莹莹的,蹦得又快又高,知杏屏住呼吸,猫着腰悄悄靠近,小手猛地一捂,总能抓住几只。孩子们把抓来的蚂蚱放进玻璃罐里,罐口蒙着纱布,你一言我一语地比谁抓的最多。要是知杏赢了,就举着玻璃罐跑到春兰身边炫耀,春兰放下手里的活儿,笑着摸摸她的头,指尖还带着泥土的温度:“咱们知杏真厉害,比外婆当年还会抓蚂蚱呢。” 傍晚,知杏的衣兜里装满了野酸枣和小红果,手里还拿着几朵淡紫色的小野花,每走几步举的高高的,跟着春兰往家走,一路上哼着小曲,歌不成歌、调不成调,却满是欢喜。

这六年里,知杏再也没尝过饿肚子的滋味,也没受过被冷落的委屈。她的脸蛋变得圆乎乎的,一笑就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光彩。知杏在春兰家附近的小学读了一年级,二年级时便回了家,跟着父母生活。可在她心里,外婆家才是真正的归宿,一有空闲就吵着要去。每次踏进外婆家的门,春兰总会趁没人注意,从布衫内袋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零钱,塞到知杏手里。那是她熬夜织帽子、清晨去集市卖鸡蛋攒下的,还反复叮嘱:“买点零食和文具,要听妈妈的话,你妈不容易,心里苦。” 知杏推辞,外婆不肯只好乖乖收下,懂事点头。看着外婆眼角的皱纹,她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挣钱,让外婆和妈妈都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这么辛苦。春兰查出肝硬化时,正寿和舅舅们急得团团转,尽管历经辛苦送她去上海治病,可还是没能够留住她。那年知杏14岁,送葬路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声嘶哑到几乎发不出声。她想起外婆塞给自己的零钱、熬的南瓜羹,想起那些田埂上的时光,可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这世上最疼她的人就走了。往后的日子,知杏常常梦见外婆,梦里外婆还在灶台边忙碌,还会笑着摸她的头,仿佛从未离开,一直陪在她身边。后来每次提起外婆,提起田埂上的麦香、山坡上的李子、溪水里的小鱼,知杏的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那些和春兰一起度过的时光,像一颗颗裹着糖衣的蜜饯,轻轻藏在她心里,不管后来想起哪一段,都觉得胸口暖暖的,连带着回忆都泛着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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