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七宝放学的时候都会路过普善庙。
普善庙坐落在镇中心,正对面,是菜市场。菜市每天吵吵嚷嚷,人来人往。卖鱼的大马金刀拿着菜刀蹲在地上,哔哔啵啵地对着鱼上下划鳞片;卖蜂蜜的提了提腰带,嚯了嗓子大声吆喝“蜂蜜——自家养的蜂蜜——”;开卷粉摊的“啪”一下地摆好桌椅,干净利落地和面、涮油、开锅,蒸起热腾腾的白汽;卖菜的右手码着菜,左手提着水壶不停的给菜洒水,买菜的左挑挑右选选,跟店家讨价还价。菜市场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在对面的普善庙安静着屹然不动,似乎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不紧不慢的从庙里飘出来阵阵白烟。
大隐隐于市。
普善庙里住的不是和尚和尼姑,而是一个妓女。镇里的人都这么说,普善庙里坐着一个妓女,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们不愿去普善庙里拜香,认为普善庙不干净,甚至路过的时候,都带着一脸的鄙夷和排斥。
吴七宝很喜欢路过普善庙。他很喜欢看庙里的闵小玉,他觉得闵小玉的背影很美。每次傍晚放学的时候,路过普善庙,他总能看到闵小玉的背影。
闵小玉的身子很好看,手、脚都很纤细。头发一水儿似的柔顺,随意绑了几下披在身后。傍晚,黄昏,闵小玉有时候会在广玉兰树下扫地,她的步子走得很慢,走一步,掂一下,分花拂柳,弱不禁风,气质很像书上描写的林妹妹。有时候拿着筲箕弯着腰在水边淘米,腰身纤细,黑得发亮的头发随着身子一颤一颤的在身后摆动,昏黄的阳光下,闵小玉的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的。闵小玉的背影很美。
吴七宝没见过闵小玉的脸,但他认为,闵小玉一定很好看,皮肤一定很白。
镇里的女人可不这么觉得。她们憎恨闵小玉勾走了她们的男人。白天,一些女人凑在菜市场里,坐在卷粉摊上正对着普善庙,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恨恨地骂着:靠着男人过活的下贱胚子!披着人皮的狐媚子!呸!骂着骂着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笑声。
隔着一道马路和高高的门槛,她们笑得放肆而大声。在庙里的闵小玉似乎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慢慢悠悠地做她的事,拜香煮药、打扫铺席、缝补衣服、纳鞋垫子、洗衣做饭,还有照顾患有肺痨的父亲。
谁也不知道闵小玉是什么时候来的小镇,如何进到普善庙,又是什么时候做的妓女勾当。男人们只是用贪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闵小玉纤细的身子,女人们依旧憎恨的在对面卷粉摊上谩骂着闵小玉做的勾当。闵小玉像是一个谜,像是在庙里游散的一团魂,安安静静的在庙里做事,很少踏出庙门。偶尔夜半天黑的时候,“吱呀”一声,路灯下的广玉兰树下会多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夜里很吵。在隔壁房屋的老父亲涨红着脸颤抖着身子在床上呵喽呵喽的咳嗽,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咳嗽一声更胜一声急促。“喝——”的久久停顿了一声,再也没喘过气来,在混乱的黑夜里,走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闵小玉红着眼睛,一个个敲门请了隔壁几个男人帮她抬棺材到山上去。太阳白刺刺的挂在天上 ,雾蒙蒙,白露重 ,山路湿滑,闵小玉裹着一件灰白的薄外套,踉跄着跟上脚步。
吴七宝那天放学路过普善庙的时候,看到了一幅很静的画:闵小玉把她那黑的长长的头发给盘了起来,侧面插了一朵白花——这说明家里人去世了,刚做过丧事。她呆呆的坐在开满白花的广玉兰树下,双手紧握着鞋垫,一动不动。晚霞残红将逝,最后一抹暗暗的光亮照在闵小玉的身上,将闵小玉的影子拉得又淡又长。广玉兰花的香气浓郁得不得了,吴七宝闻着广玉兰花的香味,鼻子一阵酸痛,太浓了,浓得发苦。
日子很快到了秋天,秋风瑟瑟,广玉兰花谢了一地,白白茫茫。吴七宝也升了初二。傍晚,他放学的时间更晚了,天也黑得越早了。有时候他路过普善庙会看不到闵小玉,闵小玉是做什么去了?在屋里缝衣服,纳鞋垫子?还是在弹蒲垫子?不知道。吴七宝有些纳闷,没有闵小玉的黄昏,不是吴七宝的黄昏。
镇上新来了一个木匠,人很年轻,结实壮硕,有一身子力气,干起活来很利索。镇上还没出嫁的姑娘们都央了媒婆去问问木匠有没有娶妻,有些胆大的就躲在店铺门前偷偷看木匠光着膀子削木头。每次木匠上门做工时,姑娘们的眼神总是含情脉脉的,是热烈的。
但他要娶闵小玉。
不行!在菜市场卷粉摊扎堆说闲话的女人们第一个不乐意。她们一堆拥进木匠的家里,一个个苦口婆心的劝说木匠:闵小玉可是个妓女!是花招多得不得了的狐媚子!身子脏得很!谁谁谁,哪家的男人,都被她勾了去!说话的时候,情绪激动,唾沫横飞,双手不停地摆动着,食指恨不得戳到木匠脸上。说到动情时,竟落下了一滴眼泪:你可是个好男人,可不能被这脏东西给勾了去!
木匠没有说话。无论女人们如何讲述闵小玉的“放浪事迹”(大多都是听信隔壁阿婆所说或是传言,没有亲眼见过),说得喉咙都干了,木匠仍是铁了心要娶闵小玉。镇上未出嫁的姑娘们都哭成了一气,很不甘心:那么能干的男人,一个多好的人选,却娶了闵小玉!她们有哪里比不过那个妓女?处子之身要比她干净得多!
镇上的婆娘们也在闲言碎语:这个闵小玉可不得了!勾人的手段可越发越厉害了!怕不是狐狸精转世!瞧这妖媚的水蛇腰!左扭右扭要扭到天上去了!她们告诫儿媳妇:要看好自家男人,可别被那狐媚子给勾过去了!甚至还编了故事,让自己的孙子离普善庙远一点,以免哪天被闵小玉勾了魂。
闹得镇上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他们都认为闵小玉是狐狸精,是妖怪。小孩儿见了闵小玉,扯着脸皮子弄鬼脸:我见着闵小玉狐狸精了!今晚我的魂儿没有了,要变成鬼了!
闵小玉越发越少出庙门,门槛高高的,只有木匠一个人进出。
吴七宝升了初三,到了高中,他得去县里读书,他再也不能天天看闵小玉的背影了。这天路过普善庙的时候,他见到了闵小玉。闵小玉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白色旗袍倚着门边,脸色苍白,身子瘦弱,定定地不知道在看什么。吴七宝只看了一眼却急急低头不敢多看了:他是很想看到闵小玉的脸,他能认定闵小玉一定很美(虽然的确很美,跟他心中想象的样子很像),但没想到是这样瘦弱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倒不像是一个人,而是——鬼。这时,他突然听到闵小玉微弱的声音:果然都不敢看我的么……闵小玉的声音很好听,但压得很低沉。
吴七宝低着头快步走过,或许是他看错了,听错了。闵小玉,不该是这样的闵小玉。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没过几天闵小玉就走了。木匠沉默的跟着几个兄弟搬着棺材上山去。这个不好赌、不抽烟也不喝酒的男人在当天晚上喝了一斤白酒,在庙里磕磕绊绊走着花路,砸东西,含糊不清地大喊:小玉,她……做错了什么?嗝,不就是,不就是妓女吗!身子,不干净,嗝,怎么了?说完,眼睛发红的倒在了地上。
不久木匠就搬行李走了,他远离了这个小镇。
吴七宝还是每天经过普善庙,他再也看不到闵小玉的背影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想,那天闵小玉倚在门边的时候,当时他要是能抬头多看看闵小玉,跟她多说说几句话,闵小玉是不是就不会死?要是他能够踏进庙里,会不会能多见见闵小玉?要是……
镇上对于闵小玉的死没有任何反应。男人们只是在心中可惜不能再饱眼福,女人们则是翘着腿,磕着瓜子谈论另一件八卦。如果是自家养的狗死了,或许他们还能为它掉上一滴眼泪。
普善庙的门永远的锁上了,菜市场依旧热闹。一些爱谈八卦的女人还是喜欢坐在卷粉摊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呸”的一下吐在地上。没人在乎闵小玉为什么突然死去,逝者已逝,过往云烟,过了就过了。
只有吴七宝在路过普善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里望上一眼,哪怕眼前看到的只有一扇厚厚的门。
他不懂闵小玉,他每天看到的闵小玉只是眼睛里所看到的一个背影;镇里的人也不懂闵小玉,他们所知道的闵小玉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的。闵小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什么时候来镇上的呢?她又是什么时候干妓女勾当的?一个妓女为什么要在普善庙里住?镇里的人不在乎,他们只愿意听他们所听到的,隔着一道马路,隔着一扇高高的门。吴七宝很后悔,后悔他没有走进庙里,多接触接触闵小玉。如果,他能够走进庙里,或许,闵小玉会开心一点;或许,闵小玉就不会死;或许……
唯一能懂得闵小玉的,只有木匠了。可惜,木匠已经离开小镇,走远了。
他所了解到的闵小玉,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