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散尽,且与山花共烂漫

(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亦如我的人生。我叫严蕊,生于何时父母是谁皆不知晓,懂得世态炎凉,受尽冷嘲热讽时,我已在浙江台州以营妓身份,度过了一十六载。每日里衣着光鲜,涂脂抹粉,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迎来送往。

为了生存,我苦读诗书研习字画,琴棋之艺更是无所不及。而天生丽质,更让我芳名远播。但蜂拥而至的倾慕者多为酒肉之徒,只会令我倍感凄凉和无奈。

误入风尘非我所愿,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岂是我一个弱女子所能左右。唯有夜深人静时,独自抚琴合欢树下,轻轻吟唱《高山流水》。在这污浊的官府之中,哪里会有知音?他们只会睁着色迷迷的双眼,摇头晃脑倾听着天籁之音,嘴里胡乱说着赞美之词,却无人能懂我的心。

那一日,为欢迎新任台州太守唐仲友,官府里举办歌舞宴会,我被招进府里献唱。见惯了阿谀奉承的场面,看厌了丑恶献媚的嘴脸,我轻移莲步至案前,轻轻抚琴高歌一曲:“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一曲清音柔美婉转,如风展水澄澈明净。词曲皆由我作,却无知音赏识。我在心里正自叹息,座中一人站起朗声赞道,好词好曲好歌喉。

一袭紫色衣衫,容颜肤白如雪。双眉轻展含笑意,温文尔雅俏书生。座中之人正是新任太守唐仲友,我的心在瞬间,莫名其妙地狂跳,这位年轻的太守,卓尔不群玉树临风,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迅速袭上心头。

面如桃花,心似撞鹿,是我此刻的心理写照。为免失态,我再次抚琴轻弹《高山流水》。

你是新任太守,有着高贵的身份,有着不凡的才情,你与我并无任何交集,只是你的出现,让我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看到丝丝希望,虽然渺茫不可捕捉,但却足以让我鼓起勇气,重新面对流言飞短。

“好一曲《高山流水》觅知音,”你轻轻赞叹着,眼里流露出惊奇、欣赏和惬意。

风尘漫漫,极目浮华中,你却恰似缕缕清风,吹皱如水春心;觥筹交错,轻佻浪语间,你却朗如星月纤尘不染,眸中温情无限。

日子如蝶翩飞,裙角摇曳生香。黯淡无光的生活,突然间变得鲜活亮丽;枯萎凋零的心扉,刹那间涌入清风朗月。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你的出现,不早,不晚,就在我情窦初开的花季。

(二)

我成为你的座上宾,每当有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你总是恭敬地请我上来,吟诗联赋抚琴弹唱。我看见,一缕柔情,从你眼里溢出,如潮轻涌;我听见,一声叹息,跌落到你心底,如珠落玉。

你不明白,如此才情俱佳的女子,为何会沦为人所不耻的营妓;你不明白,坠入风尘的纤纤女子,为何孤芳自赏不肯随波逐流。

我不求你明白,也不求你有所表示,你灿烂的笑容,纯真的眼神,在这荒凉的尘世间,让我得到些许温暖;你的尊重,你的赏识,足以慰藉我早已苍凉的心。如此,便以足矣!

三月桃花朵朵开,花开双色并蒂莲。太守唐仲友邀请当地名人雅士聚会,我素衣如雪出场,映衬着粉嫩桃花,越发娇艳动人。宾客们知我才艺俱佳,纷纷嚷着让我弹琴吟唱,我笑靥如花望着你。

你朗声说道:“一树桃花分两色,红红白白惹人怜,就请严姑娘以红白桃花为题填词,可好?”众宾客哄然叫好。

我轻移莲步走到案前,望着满树桃花,凝神敛眉提笔写下《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宾客啧啧赞赏,唯有你轻蹙双眉望着我。

是的,众人只道我在赞美桃花,却不知我在借桃花传情。桃花尚且开两色,人却如何不成双?

在南宋律法中,官员不得与营妓有染,此法犹如天然屏障,谁敢逾越?纵然我与你咫尺之间,爱却远在天涯;纵然心心相印,却只能无语泪双流。多少次擦肩而过,我与你四目相对,无限柔情如水荡漾;多少次酒席联赋,我与你诗词唱和,暗藏情愫。纵然爱如水中月镜中花,我依然沉浸其中。

而你能为我做的,却是在不舍之中舍弃我。你温情脉脉地说:“不能给你爱情,却能给你自由,我会为你脱离营妓,换取自由身,从此不再过侑酒劝觞的生活,不需要穿红着绿取悦他人,做寻常女子行走尘世间。”

(三)

纵然万般不舍,但我还是憧憬成为自由之人。然而一场政治阴谋猝不及防降临,将我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你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而无形之中得罪一些人。其中浙江提举朱熹,对你更为嫉恨。只因你反对朱熹的儒学理论,朱熹便唆使他人罗织罪名,意欲将你除掉,于是,他们将罪恶之手伸向我,污我与你有私情,以此为由将我抓到牢狱中,而你也被严加看管。

一次次拷打,一次次审讯,甚至动用酷刑逼我招认。孱弱的身子被打得遍体鳞伤,温润的双唇毫无血色,我能感受到身上的血液在一点点凝固。但我决不吐露一字,任他们威胁利诱。

“招吧,只要你承认与太守有私情,就会换你自由身。”朱熹奸诈地说。

我慢慢地撑起身子,坚定地摇摇头。

“既然没私情,何必管他死活,你且签字画押,马上放你回家。”他们吼叫着。

我凄美的笑容,在公堂之上宛如桃花开。我似乎看见,你正缓缓地向我走来,眉眼间满是柔情。我再次咬紧牙关,决然不肯招认。

气急败坏的朱熹,将我关进大牢,他永远也想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营妓,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怎会有着铁石般的性格,酷刑之下依然不肯屈服。

我遭受的非人折磨,你一定是听到,虽不曾谋面,但我知你定会痛彻心扉,眉峰紧锁处,洒下几许男儿泪,只因已到伤心处。

你悄悄遣人传话与我。“朱熹只是想治太守的罪,断不会为难与你,你且招认吧,又何苦受此酷刑?”好心狱卒说与我听,而我又如何不知呢?

“蒙你挂念,虽死犹生,此生求得有心人,又何惧区区酷刑。你若安好,我必拼死护之。”我扯下衣衫一角,以血写成书信与你,从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纵然没有承诺,彼此却心意相通;纵然生死难料,彼此温暖如初。

(四)

桃花纷纷开且落,合欢沐雨绽娇颜。当我从牢里走出来,朦胧中已恍如隔世。

一个弱女子,用生命捍卫尊严,此事不仅轰动浙江,也惊动了朝堂之上的皇帝朱孝宗,皇帝亲自派人重新审理此案。

新任浙江提举岳霖,将我从牢里提出来,看到形销骨立的我,他充满同情对我说:“你且将自身遭遇,作成一词诉与我,而我自有公论。”

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所有的委屈与怨愤涌上心头,一首《卜算子》应声而出:“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如泣如诉,字字血泪。误入风尘非吾所愿,前缘注定无力更改,若能换得自由身,愿将山花插满头,不恋繁华红尘,唯愿素衣前行,从此散淡村野,安静度余生。

深明大义的岳霖,最终为我脱离营妓。

我缓缓走出官府,外面站着看热闹的人群。有人对我嗤之以鼻,说红颜祸水命该如此;有人夸我为侠女,且言自古侠女出风尘。

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紫衣袂袂,容颜清瘦,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透着无限柔情。你有千言想说,我有万语想诉,但在相逢瞬间,我只对你轻轻摇头,面带微笑,眼里含泪,与你擦肩而过。

你可听到珠落玉盘般的心碎?你可看到开在尘埃里的泪花?我的决绝与眷恋,我的痴情与坚忍,你终究是明白的。

脚步重如千斤,身却轻飘如絮。脸上挂着凄美的笑容,我渐渐走向远方。

我用一世情缘,换你此生平安。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道彼此长与短。此生无缘,爱过无悔;若有来生,再续前缘。

一缕琴音从天边传来,我轻轻唱起那首《卜算子》:“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是的,风尘散尽,再无所求,唯愿此生,且与山花共烂漫,而你,莫问奴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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