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固仙人

德正元年,匪盗猖獗,百姓怨气冲天,是以天下大旱,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黄山,光明顶。

其上云海如涛,残阳如血,红光长射,直逼人眼。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雾气飘逸,群峰矗立,众岫叠岭,一览无余。

按道理,光明顶应当人迹已绝,然左右望之,竟有一处破旧草屋,顶上飘出袅袅炊烟。

不一会儿,一个少年低头走出残朽的门外,右手里端着一碗汤粥,汤粥喷出热腾腾的气息,少年小心翼翼地从左到右吹了几嘴,将那热汽吹散,接着便轻轻抿了一口。

这少年生的白白净净,两道眉毛如锦似锻,而那双眼睛,则尤其璀璨夺目。

然而古怪的是,少年的左手一直紧紧地攥着,从不放开,形成一个拳头。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火烧云海。

“哈哈哈哈哈!”

一声粗豪的大笑声划破了夕阳云海中的平静。

来者乃是一个大汉,满脸的络腮胡子,穿着淡青绸衫,绸衫上绣着金线,被夕阳照得金光灿烂。

后面跟着一个仆人,此人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木匣子,匣子竟也镶着金色框条,在天光之下熠熠生辉。

只见少年坐在一块石头上,低着头喝粥,竟未因笑声抬头一看。

那来客走到一块比人高的石柱旁边,忽的一拳穿过腰粗的石柱,一声炸响,在其上面留下一个圆圆的透明窟窿。

紧接着石柱全身上下四分五裂,噗地一下塌了,可离谱的是,石柱下盘并未崩裂,断裂之处甚为平滑,可见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来客大马金刀的往那一坐,微风拂面,实乃英姿飒爽到了极致。

“喂,小子。”那大汉摸弄着络腮胡子直直问道,“你那拳头里捏的是什么东西?”

黄山,又名黟山,位于吴楚之地。而那大汉声音粗豪,身材高猛,显然是来自燕赵的豪强之士。

吴楚与燕赵,相隔千山万水,这大汉不辞万里,来到光明顶,绝非是来看风景的,他的一双环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拳头,不禁思索了起来。

“这家伙,相传十年前,也如这般模样,而且不变的,就是那个拳头,一直紧紧攥着,相当有可能,他手里捏着的,就是长生玉!”

“传闻只要他弃了手中的长生玉,没有了它的润泽,就会马上从一个翩翩少年,褪化为一个耄耋老人。所以要一直紧紧攥着。”

络腮胡大汉一边沉思,一边喝向那品粥少年:“小子,把左掌伸来我看看!莫要反抗,否则今日之内,你必有血光之灾!”

那少年依旧坐在石头上低头品着粥,对此置若罔闻,身体纹丝不动。

大汉武艺高强,四下鲜有敌手,故而平日里心高气傲惯了,哪里受得了这般冷落,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立即五指箕张,状如铁钩,飞扑上去,一招“大擒拿手”向少年左手手腕抓去。

所谓见招如见人,“大擒拿手”乃是燕赵之地的上乘功夫,能熟用更精通者乃是千中选一的好手。

这大汉名曰厉武枫,燕京闻臭名昭著的镇龙山寨寨主,酷好异闻奇事,特地寻查至黄山光明顶,以求索长生踪迹。

那少年气定若闲,就当“大擒拿手”快要生擒手腕,约莫一毫之距。

说时迟,那时快。空气中咻地一下,炸起一道声音,厉武枫身子立刻在原地僵住,他低头一望,原来是一道道晶丝缠住了自己的躯体,接着转头惊道:“是你!”

那捧匣仆从一手撕去易容面皮,露出真容,赫然是那天骄门门主,他微笑道:“这一路上,幸苦你了!”

原来厉武枫这一路之上,人气过旺,道阻且长,被许江湖上的匪盗多番阻扰。其中就有乌簪道长,眇目拳师,翅虎费辽等等十余燕赵吴楚之狂人,他们都是为了长生玉而来。

而天骄门门主万天印为了不被骚扰,从而选择了易容为毫不起眼的捧匣仆从,一路让厉武枫过关斩将从燕赵来到了吴楚之地的黄山。

“你!”厉武枫顿时反应了过来,他戟指怒目道,“姓万的,你个老奸巨猾的死狐狸!”

论力劲,功夫,都不如眼前的这位万门主,厉武枫就此甘拜下风。

“哼!”厉武枫抱着万分不满的心情,趁着黄昏,独自走下山去了。

万天印朝那少年呵呵一笑:“少年,在下乃是燕赵之地天骄门的门主,万天印。”

万天印朝那少年的拳头一望,不禁大喜过望。

“吾观之汝手,乃是仙家握固之式。此手式简单易做,有安魂保魄之效用。使用者可长生久视,并非绯闻当中的手攥长生玉一事,不知我说的对不对啊?”

少年并未回答,仍是低头品粥。

万天印又道:“吾观汝手上筋骨之气色,隐约有紫气笼络,汝含辛茹苦握固十年,从未间断,想必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当入我天骄门,享受天大供奉!”

万天印满脸笑意,一直望着那少年,由于夕阳刺眼,所以并且看到全部正面。

万天印左右看之,方才发现其发际中间有一颗润黑之痣,不免心中起了疙瘩。

“不知少侠可方便让万某走进一观呐?”

迟疑片刻,又未等少年发言,竟独自径直走了过去。

“啊!”

万天印突然大叫一声,口中喋血飞洒不断,手捂胸口,连连后退,疑似心绞作痛。

难道中了什么利器?!

没有。

只是少年脸微微抬起了头。

“是你……!”万天印面色苍白,双眼无力,卧倒在地上,颤抖着的手指指向那少年,声嘶力竭道,“狗东西!”

原来这少年是昔年万天印洞房之时的插足者!

“我亲手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万天印双眼发红,红丝布满白睛,“没想到你还活着!!”

“哈哈哈哈!”少年品了一口粥饭之后,终于笑了,“十年了,万天印,别来无恙啊?”

见那少年不仅仅活着,而且活得还很好,立马气急攻心,噗地又是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胸口,满腹疑惑,自己的身子骨怎如此孱弱?

“为了杀你,我引蛇出洞,故意放出手攥宝玉的消息,引得群雄虎视眈眈,其中不乏尔等。”少年终于站起身来。

只见不远处来了一人,满脸的络腮胡子,原来是那镇龙山霸主,赵剑虎。他根本没有离开。

“我们不辞万里,引你这老狐狸出山,你这家伙,说是握固,青睐后辈,说到底,还不是觊觎这手中宝玉!哪有人会一直握固十年之久?”

说得也对,只要入了天骄门,就是天骄门的人了,什么不都是天骄门的了?

“老狐狸,你可知,我与那乌簪道长,眇目拳师,翅虎费辽缠斗之时,你干了什么?”

当时万天印伪装成捧匣仆从,由于天干物燥,将那自己的壶中酒水一饮而尽。

“有毒!!”万天印皱眉苦叫道。

怪不得轻轻动气,这全身气血便是狂乱激荡,不由得喋血,原来是被下了毒,导致身体羸弱。

“好歹也让你死也死得明白。我与赵师傅合作已久,早就知道你这天骄门欺男霸女,十恶不赦,天下苦其久已!为安抚百姓,引你来遥远的吴楚之地,又恰恰避免了衙门的追究。”少年如此道曰。

“你,你们……!”万天印白眼一翻,嘴角溢出黑血,遂暴毙而亡。

赵剑虎走到悬崖边上,把万天印的尸体扔了下去。

“还请赵师傅喝茶。”赵剑虎刚一转身,便见少年端茶而来,笑容可掬。

赵剑虎将其一饮而尽,没有丝毫的顾虑,毕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意思意思没毛病。

“哈!”

猛然间,少年出奇制胜,以羸弱一掌全力击出,打在其人腹部,赵剑虎偌大的身躯居然连连后退。

“软骨散!!你……!”

少年又是一记飞腿,而赵剑虎全身软麻,使不出劲来,于是最终坠下崖去。

过了一会儿,少年将自己的易容面皮撕了下来,露出一张普普通通的脸庞,看来他并不是万天印的那场婚姻中的插足者。

而那位少年的左手依然紧紧攥着,一刻也没有松懈。

他的左手里究竟攥住了什么?

这位少年依然记得十年前的一个漆黑的夜晚。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江洋大盗。

那次夜行,撞上了【聻】,聻戟指而曰:“汝作恶多端,当曝野而死。”

少年闯荡江湖多年,是以丝毫不惧,他道:“曾闻鬼死为聻,啖鬼无数,吾也非鬼,故不畏惧。”

“汝当死。”

“死则死耳,有何惧之?”黑夜里微风一吹,少年袒胸笑道。

聻见少年不惧,又道:“天地之间,多有怨气,皆因盗匪猖獗,民不聊生,而众贼之中,唯观卿胸中有无畏之气,竟可独活。然吾劝卿及早旋踵回头,方能世泽垂荣!”

“知我者聻乎!孽海茫茫,正愁无人相劝,吾自当从善如流,迷途知返!”

于是聻叮嘱少年只需以仙家握固之式,紧紧攥成一拳头。其余静待因果。

“三害必须除!”这是聻临走时对少年说的话。

少年信守承诺,果然雷打不动,握固十年之久。

“现如今已过十年,二害早已除尽,仅剩一害依旧逍遥天外!”

“据说此害颇为棘手。不过……”

少年回忆起聻给的一枚神算锦囊。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神算锦囊,抽出纸条扒来一看,不料大惊失色道:“剩此大害……居然是我!”

少年因羞愧而苦笑道:“原来我才是那头等大害,啊……哈哈哈!”

终于,少年将左手五指舒展开来,里面竟然是一粒如粟一般大小的东西。神算锦囊里告诉少年这是一粒毒药。

“我愧对天下百姓!”

于是服用毒粟,顺喉吞咽而下。

只见少年正好衣冠,整个身子跏趺而坐,似乎在听苍天发落。

呼呼呼!

四周突然狂风大作,天地之间沉闷至极,似有暴雨将倾。

半晌,并无雨点下落,但从天心倾下一条苍龙,它用浩瀚无涯之神力,吐语而出道:“汝食得仙粟,吾奉神仙令,乘汝上紫霄,神游太虚宫!”

“在下作恶多端,我何德何能……”少年心中大受震撼,略带哭腔道。

“少年,古人云,知耻而后勇,岂能误人乎?今汝一念之差,造就天壤之别,慎念慎念!”

于是少年乘龙而去,三年后而返地。

其时其刻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浪子回头,悬崖勒马,乐善好施,解衣推食,是以百姓刮目相看,继而天地之气由邪转正。次年,便是五谷丰登,人人载歌载舞,安居乐业。

而少年的左手依然以握固之式紧紧攥住,人人云其手里攥有来自天上的无价之宝。

少年听闻哈哈大笑:“左手握固,空空如也。握固在心,忍辱精进!”

时人赞不绝口,皆称呼少年为:握固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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