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小友:
知道你最近要读《浮生六记》,和你分享一点我的感悟。
《浮生六记》在今天知道的人不多了,这和现代人本身就不读书有关系,也和这本书自身的文言文而清淡质朴的特点也有关系。
《浮生六记》是清朝长洲人沈复(字三白,号梅逸)著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的自传体散文。在他写成此书之后的漫漫岁月里,其实这也不是一本畅销书,不仅不是畅销书,实际上连热门都算不上。所以,直到此书写成的70多年之后,才被人在旧书摊上发现了四卷的残稿,得以刊行。
所以,此书可以说,是一本“破”书,是需要有些慧眼的人才能读出好处来的破书。
这本书,在年轻的时候读来,可能会觉得有一点寡淡。
但如果读起来了,也会被它清淡如水、清新如茶的滋味所吸引。一旦读下去了,那么随着人生和岁月,会越来越深地体会到《浮生六记》的妙味的。
所以它深受晚清以来的文人的喜爱。
比如曾国藩,就非常推崇此书。甚至,由于现存的《浮生六记》是残本,曾国藩就自己写了后两记补上。而到了民国,林语堂不仅亲自翻译了它的英文本,甚至还去探究寻访作者沈三白的墓在何处,这已经痴迷得令人不敢相信他自己也是一位文学家了。学术巨匠陈寅恪则独具慧眼,从文学的角度赞它:“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而直到现在,海内外的学者们仍然执著地陷入现在发现的那些“第五卷”“第六卷”的真伪研究之中。
《浮生六记》写的是沈复(三白)与陈芸(淑珍)夫妻近二十年的生活,只不过,沈三白的写法不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写的,加上带着个人的主观感情,我们往往忘记了人物的年龄,总以为这对神仙眷侣是青春年少,其实,芸娘离世的时候已有一个年满十五六岁的女儿了,其实已经是人到中年了。
也正因为这中间充满着从少年到中年的人生,所以,更浮现出书名“浮生”的意味。这个书名正是来自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中间,谋生的不易,家族中的是非,父子间的隔膜,贫寒书生在社会上的崚嶒,都被轻轻地覆盖在夫妻之间的恩爱与相知之下,一旦被读出,则令人唏嘘不已。这就是它深深吸引曾国藩到林语堂等众多读书人的原因。
我读《浮生六记》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彼时正为暑假参加的全国大赛疯狂准备,其间唯一可以领身心都得以从激烈的唇枪舌剑中解脱出来的,就是此书了。早年读《浮生六记》因为慕它爱情佳话的名,所以眼光也放在两人的感情上,而它也确实几乎是舞台上演绎的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活生生的图解了。
现在,我也人到中年,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所以着眼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沈三白,其实大约是和我一样的人吧:读书,有点不同世俗的兴趣与追求,对这个世界不愿意“锦上添花”,也无能“雪中送炭”,生活对他应该也是不那么得心应手的吧。
然而,《浮生六记》里的沈三白,更多的时候给我们一种“真水无香”的舒适。
因为他懂得生活。懂得生活的平衡与辩证。
在《浮生六记》的世界里,生活是要平衡的,我们从不见沈三白为了爱而失去爱。因为我们从不见他为了给芸娘爱而丢下芸娘去谋求富贵。在沈三白的世界观中,这个世界不存在“先工作还是先感情”的问题,如果他穿越到今天,他一定不赞成为了给了爱人一个好的物质环境,就埋头去做工作狂,对那些“豪宅名车珠宝美服佳肴美酒具备,却失去了那个人”这种故事一定觉得啼笑皆非。
《浮生六记》告诉我们,普通草民,在这个物质的世界里,可以有自己俭省的情趣与浪漫,可以给自己的爱情一点儿脱去了铜臭味的滋养。
沈三白其实算不得什么才子,除了《浮生六记》他也没有什么文字传世了,就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从他的文字中也可以看出,在他的朋友圈子里他一算不得名士二也没有才名。他的平生用他自己的话说“游幕三十年”——就是一个办公室小职员;还曾经多次“卖画度日”,绝对算不得什么成功人士,尤其在后来与父亲弟弟反目之后,更是“两肩担一首”,身无长物。
他们能留下一段千古传诵的爱情佳话,固然有伉俪情深的缘故,也因为他们都是懂得在尘世寻找诗意的人。
《浮生六记》第二卷就叫做“闲情记趣”。
中间有一段写他们夫妻二人一同在逼仄的居所制造园林之妙的生活片段:
他们利用藤蔓装点窄院的墙;故意“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在小小院子的尽头开一个假门,门前用竹子和山石来装点,给人以曲径通幽的错觉;“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贫士不能拥有的园林,而沈复通过自己胸中有丘壑的精妙构思创造同样的情趣。
然后,他们亲手制作盆景来增加这个小小的只有两间茅屋的院落的“气象”:
“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这一次是芸娘的匠心了。
盆景是案头的山水,有了这样的山水,假借人类的想象,就算没有出去走走的时间、机会和经费,也可以心旷神怡了,更何况是自己动手做来的,又增加了一份情趣在其中。
这种布衣蔬食而从事艺术的生活,或许就是此后许多读书人深爱此书的原因吧。而对于最初与此书相遇的我,这也是非常触动内心的。只是,经历人生之后,更发觉这背后最珍贵的是一种“任世界富贵逼人,任天下荣华浮躁,我自率真”的平淡高贵,以及彼此志趣相投、情投意合的难得。所以在中年之后再读此书,不仅是触动更觉得几乎是自己渴望的境界。
沈三白夫妇也是爱朋友的人。在《浮生六记》里,他们多次写到他们与朋友聚会。
在现代人看来,没有足够的物质,朋友享受乐趣的机会也许只能在嘈杂的大排档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有一次,几个常来往的朋友一起去苏州一个很偏僻的园子去赏“菜花”——我们寒士赏不起牡丹,难道“菜花”不是春天吗?
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偏僻呢?因为就近没有酒家。如果是一个游人如织的地方怎么会没有酒家呢?
沈复他们就有点遗憾了,“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是不是穷人做乐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尽兴呢?不是。因为沈复有一个聪慧有情趣热爱生活的妻子芸娘。
她想了一个办法。对丈夫的朋友们说,你们准备酒钱吧我来安排。
下次她就雇了家门前卖馄饨的老汉,让他把自己的炭火挑子挑去了这个园子,又“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好了,想要烫酒就烫酒,想要烹茶就烹茶,想要喝粥也有。
所费不过百钱,沈复的朋友们都叹服,说“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芸娘的文化是自学的,写诗也只能写成句子,完成不了整诗,比起大观园里的任何一位都算不得佳人,但是难得的是她生活的这份情趣,这才是真“佳人”!
这种佳人,在我们看惯了林黛玉式的娇嗔,李清照式的高雅之后,忽然觉得清新脱俗,这也使得沈芸娘成了文学史上几乎独一无二的形象,成了许多士子文人渴望的最接地气的解语花。
穷书生是消受不起潇湘妃子的病弱敏感的,也无福与高雅隽秀的易安居士成为神仙眷侣,于是除了在《聊斋》的遐思中可能有一个入得书房、处得厨房的红颜知己,恐怕在人生中,只有柴米夫妻或者俚俗村妇的命运吧。而沈芸娘,这兼具知性聪慧和感性贤惠的女子,简直就是这些普通知识分子的梦中情人了。
最难得,沈三白并不为妻子的所为而酸溜溜地叹息“我没能给你更好的”,相反,他赞美、肯定,甚至炫耀的口气里流露出他的人生态度和爱情观:
并非是“有爱饮水饱”,但是,身在尘世,不可能在物质上呼风唤雨;人的一生,已经受制于这副血肉之躯了,又怎么甘心再受制于青蚨呢?
“浮生”二字,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写照。
沈复说,“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比如家居装潢,他们觉得屋子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娘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段旧竹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用旧黑布条在横竹搭帘处,连横竹裹在一起缝起来。既“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不知你是否看出,这里重要的是他们对共同生活的热爱,他们有共同的情趣,没有这两点,大约贫贱夫妻只能“百事哀”,怎可能成为古今佳话呢?
一个只喜欢iphone、名牌皮包、珠宝服装的女子,是不能指望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
一个只懂得泡吧送玫瑰花、买车或者给张副卡让你去刷、打游戏上网看电影的男人,也不能指望他在漫长的人生里带给琐碎的日子足够的滋养。
不知你是否看出,沈三白和芸娘他们从不把自己动手当做“苦”,从不把节约俭省当做“凑合”,从不把飘零异乡当做“不幸”,对生活中不得不面对的限制,他们充满的是改造的勇气和坦然接受的从容。
这种气质,其实正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他们或许并非胸怀家国天下之人,但是中国传统的文化将个人的道德与对国家的追求结合在一起了,“穷则独善其身”,一旦这种气质和精神深入血脉,即便是身为草芥、形若微尘,他们也一样活得高贵而气韵生动。
《浮生六记》令人百感交集的地方在于,它从不只粉饰人生。在沈三白和芸娘清新率真、伉俪情深的人生中,相伴的是人性和世俗不断地侵扰和啮噬。比如他们夫妇一直清贫。又比如因为书信中的误会和家务琐事,芸娘后来失欢于家翁,沈三白也因此被父亲逐出家门。再比如芸娘因为欣赏一个欢场女子憨园,居然想让沈三白纳妾,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心理也许今人众说纷纭,但在那个时代,这无疑是芸娘对美好(也许是青春)的一种向往——她认为憨园“美丽而韵”,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憨园为“富而有力”者夺去,芸娘因此而病,后来也是这一病造成了她的早逝。芸娘去世前后,因为奔波谋生,沈三白不得不将女儿遣嫁而将儿子托付于人,这种骨肉的离散,在芸娘去世的背景下更令人泪垂。
这些细节,如果我们经历过人生的风尘,自会悲喜叹惋,感同身受。是“情深不永”,是“过慧易夭”,还是别的?总之美丽是那般脆弱,无论我们将这种美丽怎样努力地扎根在泥土中。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没有什么可以在人性中保持完美,更没有什么可以在生死面前获得完胜。
一旦你体会到这种况味,你便深深地明白“浮生若梦”的滋味了,也就懂得为什么沈三白要写乐事而杂以悲情了:人生既是如此,那么“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尽兴而已,乐夫天命复奚疑!
愿你成为这本神奇的“破”书的又一个“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