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末一个傍晚,我应邀去张抗抗家做客。
那时候,她还住在复兴门外,某学院的住宿区。房间不是很大。不必担心抬头碰壁,可要小心抬头碰书。
该摆书的地方,书柜书架书桌,都是书。不该摆书的地方,茶几,床头,沙发旁,电脑边,也都是书。
夫妻俩都是作家,整天忙乎的是和书有关的勾当,书多是必须的。
可我心里有点犯嘀咕的是,阳台上有个铁丝编织的篮子,应该是装鸡蛋用的。里面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却高高悬挂在挂勾上,像是吊起来一个谜语,我猜不透。
后来,读到抗抗写的《鹦鹉流浪汉》,那个谜底才揭开了。
那是个冬天的寒夜,随着一阵北风,一只鸟飞进阳台。这不速之鸟,原来是只虎皮鹦鹉,在鸟禽类很有知名度的。可此时的模样,不敢恭维。羽翎凌乱,一身污垢,还伤了腿脚,一副狼狈相。
这对作家夫妇,面对文稿,面对书本,面对电脑,向来得心应手。面对这个饥寒交迫,飞投无路的空降难鸟,倒是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了,可还是义不容辞地收容了它。把它安置在铁丝篮子里,权当暂住屋。
经过几天悉心伺候,果然展现出杰出鸟禽的绰约风采。英姿飒爽,洋洋自得地过起有吃有喝,无伤无害的小康生活。俩作家仿佛是共同执笔,合作出一部佳作,甚是欣慰。
万万想不到,风云突变。它只是在篮子里潜伏了两个星期,就酝酿着越篮计划。此刻时机已到,阴谋得逞,义无反顾地冲出篮子,拜拜了。
女作家长叹一声,无奈地写道:“我甚至没来得及对它喊一声:你就不能再等等吗?冬季还没有过去,你会冻死在外面的啊……”
又心怀惆怅地说:“我们曾经拥有半个月之久的虎皮鹦鹉,就这样,来了,又走了。重又返回它的流浪生涯。”
篮子空了。却又被装得满满的。那是一个热心呵护者的真诚思念,一个温柔女性的纷杂思绪,一个杰出作家的深沉思考。
这三重“思”,汇集在一起,篮子成了盛装的物件。装得很丰满。沉甸甸的,凝重厚实的,悬挂在那里。
可以想像,那些天,一副颀长的身影,经常徘徊在阳台上,围绕着篮子,寻寻觅觅,久久不愿离去。
某日,终于转回身,在电脑键盘上敲打出一段饱含哲理余音繚绕的美文——“废弃的篮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道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冻死野外了,但重要的是,它宁可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收获了《鹦鹉流浪汉》,空空荡荡的篮子,可以从挂勾上摘下来,继续装鸡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