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正值极寒来袭。风雪刚刚肆虐过。
千里之外的吉藏踏雪而归,并未赶上他的葬礼。
此刻,眼前这幢在她儿时看来,无比威严高耸的房子,不再是那么不可逾越。院墙上乱七八糟的爬墙虎枯藤和院墙里不停滋滋闪烁的灯,令人生起一丝荒凉悲悯;转念,又化作吉藏眼中昏暗的光。
屋里依然黑灯瞎火。悄默声息是母亲一生的习惯。正值饭点,厨房里冰锅冷灶,漏水的水管死气沉沉地滴答着,水声在黑嘛咕咚的房子里尤为清晰。这样的氛围让吉藏心慌,她随手拍到墙上,“啪”——灯光瞬间放射到整个屋子的每一寸角落,照亮吉藏看不清的所有。
母亲就倚着吉藏用第一笔工资买的大立柜,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仿若行尸,令人骤然一惊。
吉藏系上围裙,拿出自己带回的蔬菜,到厨房划拉了两盘,拿到院子里,坐下来吃饭。母亲幽幽走过来,坐在吉藏摆给她的另一副碗筷前。寂然饭毕,母亲苍白木然的脸依然没有一丝血气。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在吉藏的脑海里温暖地浮现,但更多次,它冷漠苍白,阴寒彻骨,吉藏随即起了一身盗汗。
父亲去世前,这幢房子里就住进了一户神秘诡异的五口三代之家。他们很少与人交流,也很少互相说话。吉藏只记得有个十来岁的女孩儿福寂,常常在父亲醉酒的夜晚溜来躲进自己屋子的衣柜瑟瑟发抖。她有个还算疼她的爷爷,有个总斥她“捡来的野种喂不熟”的奶奶,她的养父嗜酒成性,养母逆来顺受。在小镇,他们属于外来户,邻居朋友同事全都没有,人寡淡,日子过得也寡淡。
十四岁的福寂如一股烟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进红瓦白墙的家门,为了躲避酗酒成性的父亲,晚上放学后她通常会到自己同学家写作业。福寂个子虽小,发育却十分成熟。她留着学生头,表情哀肃地走过吉藏身边,并不抬头看她,而是径直地走进了有着斑驳竹门帘的那一户。
母亲如刚刚醒来一般,站起身,追随福寂走进竹门帘。过了一会儿,吉藏听到屋内传来男人的醉骂、女人的低泣和酒瓶碎声,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向竹门帘的方向张望着,却不敢过去。
一声巨响,又一只瓶子应声而碎,暴脾气的男人咆哮着什么,女人止住了哭诉,似乎连低低的哀怨声也渐远了。
母亲幽幽走出竹门帘,卑躬屈膝地好像一只受气的小虾米。岁月的苍神在她身体上压了无嗣的重担,致使她的腰一直好像就没有直起来过。屋内又陆续传来几声福寂的低泣间杂着那醉汉的低声呵斥……吉藏只觉怒发冲冠,她想箭步冲进屋子,一把拽下那破旧肮脏的旧竹门帘,撕下醉汉父亲的遮羞布,挥手用菜刀将其阉割。可她一步也动不了,宛如被梦魇住。
吉藏听到福寂用委屈哀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叫妈妈,叫奶奶,叫爷爷……可是此刻的院子里,只有幽暗闪烁的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吉藏也仿佛被点了穴一样,眨眼都困难,更别提挪动脚步。
末了,醉汉父亲东倒西歪撩起门帘从屋里晃出来,站在院子门口撒了泡尿,又晃晃悠悠消失在夜色中。一颗眼泪顺着吉藏的眼角寂然滴落,藏入幽暗的夜色。
后来一个隆冬清晨,人们发现老醉汉桑其溺死在结了薄冰的池塘里。自从福寂开始发育进入青春期后,养父暴虐的一面就逐渐显现。酗酒、虐待养母,凌辱福寂成了他一段时间就要实施一次的酷刑。曾经会将养父喝剩牛奶的碗用水涮涮给福寂喝的爷爷去世;因为福寂偷吃了一块水果糖满屋子追着福寂要用改锥戳她的奶奶去世了;没过多久,因一生无嗣在丈夫面前抬不起头,故而对他强暴养女视而不见力求自保的养母自杀了,养父意外身亡后,小院里的阴森变成了宁静,吉藏自此再也没有见过福寂。
吉藏请来工匠将旧竹门帘永远地拆下来,她让匠人把小屋的所有墙壁统统打掉,将过去仅能供福寂或她仰望外面的天空的小窗口,全部做成落地透亮的窗户。她要让这个屋子永远告别幽暗,永远充满阳光,时刻能让里面和外面的人看出看进,永远不再有见不得光的秘密。桌上摆着吉藏十二岁时的小学毕业照片,那最快乐的笑容定格在了永远的童真岁月。
时隔多年,吉藏这次回来,正值春暖花开,这幢房子窗明几净,庭前长草,园内花开,一派祥瑞。吉藏抱着养女,小家伙一双晶莹透亮的大眼睛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感。
“这是妈妈长大的地方。”吉藏对小家伙说。
“是妈妈家?”小女孩胖乎乎红润的脸被春日的阳光映衬得金灿灿的。
“这是把妈妈养大的人的家。”吉藏看着明亮的窗和满园花草说。
阳光暖融,风清云淡,窗明几净,鸟语花香。这里是吉藏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