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与海的旅人絮语 十八

叫恋爱的病,使人长大。病过,知道珍惜。爱,才懂得放弃。

月 台 变 奏 曲 2

三天后,我坐夜班车回家乡。车站出来,黑漆马乌的。

到医院,天色已经青灰,像是稀释的墨汁从天的一边抹到另一边。家乡方言不说“清晨”、“黎明”,管这时叫“蒙蒙亮”。

九华山路的清洁工孤单而轻快地忙碌。进出小巷的送报人小跑着,跟搓手的早点小哥打招呼。医院附近,花店门大开,几个年轻女孩正从车上卸花。

嘉飞病了。

柏林的信息说,这是瞒着他姐告诉我的。

如果小不经事那会儿也算,嘉飞开始留意我,是小学奥数班。因为,她后来承认了日记的事。

“假如没有日记的事,我一定不表白。”

知道真相后我说。

“我身边好些女孩,被炽烈追求才意识到恋爱,我不是。女孩就不能主动吗?嗯,也不行,我会好好隐藏心意,想尽办法让你开口,嘿。最后,在欲擒故纵之际,假装拒绝你一下。”

“为什么?”

“谁让柏林,告诉你日记的事啊!”

我记得她的嬉皮笑脸。她答应我,让我看旧日记。以后,还有机会吗?

嘉飞飞机上的“邂逅”,给高三的我极大震撼。近在咫尺的同学,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也可能蕴藏诗一样的事情。抱着这个想法,我鬼使神差地买了日记本。

翻看往后的日记,当某几个女孩名字出现时,如果心跳一点没快,反而不诚实。但,当我望着其它俏脸傻笑时,很难不想起她。准备情书那晚,我问自己,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不是瓜子脸、又摸不透心思的女生?这样不清不楚的喜欢,真的好吗?很久以后,答案逐渐清晰。这个女孩,改变了我审美的眼睛。

狮子座的我,面对挑衅容易发怒。公司里,好几次不公正待遇,我本该很生气才对,但我一笑而过。我想,我大概,被她骗够了吧,骗得没了脾气,从而学会了一点包容。

我等在住院楼入口。

柏林在家过暑假。送早餐时,顺便帮我捎话。

嘉飞不想见我。

“还有点低烧。医生说主要是虚弱,还得住两天。”

“是不是那天淋了雨?”

“不晓得。她这两天,一举一动特别小心,说话都不看人的,生怕说错话好像。我警告你,她要是抑郁了,我绝不放过你。”

“出院时,我再来。”

“别来。”

“好吧。”

八层的住院楼往北,望得见朝阳下的赭石山。当年,摩天轮里的嘉飞,其实非常得意。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叶嘉飞紧张的方式,就是装出令人惊讶的沉着,她说,这是记者的基本功。

刚上小学,每个礼拜六下午,老爸都带我去师大学画画。西门旁,有个新修的公园。树阴下的长廊边,有卖小吃的,经营宠物的,还可以玩水上射击。周末那里,会聚集很多小朋友。上课前,即使再不乐意,或者是作业没画好,也许是中午没睡好,一听说上完课去公园,我马上换了个人。长大后,每回路过儿童医院,看到哭喊的小男孩和一脸怯意的小女孩,我总想,医院旁有个游乐场多好。进医院前,爸妈会摸摸孩子的小鼻子:加油,赶紧让病好起来,然后带你去那玩,好不好?孩子会有点精神吧。

痛苦的关头,最好有个梦想。还好,嘉飞一直都有。

老赛不停催方案,我匆匆忙赶回车站。手上的花,我一路带着,插到公司花瓶。


岳婉青不久去了意大利。

走前我们聊了一次,她告诉我,电话里同嘉飞讲清楚了。

我不再去F.O.taste酒吧。

下班后跑步。

回去坐电脑前,有时一呆好久。怕看悲伤的新闻。想从前的事。

香港期间,嘉飞有一篇博客,

“晚饭后,我努力忘掉周末,借着散步,让散热不佳的脑袋赶紧降温,腾点空明的内存放单词。校门口放眼望去,整片霞彩往海的方向扑过去,薄暮迷蒙又通透,似真似幻。‘云蒸霞蔚’,或许就是这景致。山脚下的铁塔旁边,有一对奇怪的情侣,大概闹了别扭。我预感有好戏,坐长椅上瞧着他们。

两人始终不说话,也不看对方。

突然,女孩抬起头。

‘要不,你也当老师吧?’

声音再小一点,我就没法听到了。女孩心里,肯定酝酿了好长时间。

对面的男生,低着头。

良久,男生的嘴角露出笑意。一脸的如释重负。

他带着溺爱的眼神,‘好吧’。

不对,那眼神同云霞一样,似幻似真。

我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争取更多的默契。然而,未来的某一天,因为城市,我们之间必须有一方妥协;或者因为事业,我不能跟他走得更近。到了那一天,如果说‘好吧’的不是他,那么……

梦想啊,你要原谅这个女孩,原谅她来追随他。

不过前提是,除了滑雪的潇洒,他还要有其它打动女孩的理由。”

评论里,尽是善意的挖苦和肉麻的祝福。

她最近一篇博客,只有几句。

“叫恋爱的病,使人长大。病过,知道珍惜。爱,才懂得放弃。”


七月中旬,嘉飞打来电话。

“继木,我后天去美国。”

“提前了吗。都准备好了?”

古人讲的“别语愁难听”,大概是这种感觉。

“嗯。要不要见一面,明天?”

“啊?”

“明天周六,有空吗,见一面好不好?”

“不行吧。”

我和求职公寓的朋友约好,明早看望出车祸的胖全。可即使空闲的下午、还有晚上,我也不愿见。

“那天的误会,岳婉青跟我说了。”

“嗯。”

“她其实,挺可怜,说又被父母安排去国外,孤单单的。”

“是吧。”

“菁英的杂志这期卖得很糟,她被主编大骂一顿,辞职了。除了她家,其它几家都刊了那场婚礼,还添了不少料,你的照片也在。知道吗?”

“不知道。”

“那之后,媒体有没有骚扰你?”

“没。”

“……不想留几句话给我吗?”

“……”

“这次我们,是不是真的分手?”

“……”

“那天酒店门口,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

说完?

怎么可能。

嘉飞。

我有许多话。

就算被嘲笑啰嗦也好,我要你这个临走的倾听者,听我讲所有你不知道的经历,我的梦,我去过的好地方。从白天到傍晚,从月亮高挂讲到月落。实在没的讲了,没关系,我去找整段洵美豁达的文章,读那些从古至今、临行赠别的诗篇,一直到你提起行李。我想这样,但是嘉飞,我不能。

“让我先恶心一会儿。”

恐怖电影散场时,嘉飞总爱闭着眼、低着脑袋、小猫似的蜷在大厅椅子上缓好久,中间还时不时瞄我一眼。如果她听见我现在的心声,一定会说同样的话。

“高三,模拟考那段时间,有晚我和阿荣约好,十点跑去银湖路。为了发泄,我两比谁嗓门大。开始是咒骂考试什么的,后来有点不像话,他扯着嗓子叫‘我来要饭’,我就喊‘我是白痴’,他接着吼‘我是大螃蟹’,路上的人都躲我们。后来,喉咙哑了,心情也好了不少。那天晚上,从酒店出来,我做了同样的事情,你也是吗?不安、犹豫,对于未来的担忧,竟然用那种方式发泄出来。我意识到,我和你,即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累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电话里祝福你。”

两个世界,我都不晓得从哪学来的。

“我会记住你的祝福,继木。毕业后,我想请你答应一件事,行吗?”

“行。”

“不管我留在美国,还是回来,都可以答应我吗?”

“不管在哪,无论什么,都可以。”

“嗯。”

大厅里,播音员不厌其烦的声音一刻也没停。

终于等到她。

我远远望着。

嘉飞一个人,拖着那只她最喜欢的、已经旧了的萤火虫旅行箱。

熟悉的绿黑格刺绣衬衫,孤单的她,没人送行。

再瘦少许,我会认不出她。

不变的黑曜石眼眸,仍浸润在珍珠贝轮廓的脸庞中。可是,微陷的眼眶,让它失去往日神采,只能托庇在修长的睫毛下,默然盯着前方。

她突然停住,掏出手机。又放回口袋。

她的另一只手臂,始终直直、紧紧握着拉杆。

我已经好久,没这样看她。

曾经和我牵手并肩,走在闹市喧嚣的,正是这女孩。

不想她回头。

我怕万一,她转头望见我,然后奔过来,扔下行李箱,追问和埋怨,并且让我紧盯她的脸孔。那样,我喘不过气。

在检票口,她还是回头望了望。

她只望了一眼,望向人群,很短的一瞬。

我一时冲动,朝她招手。

……

晚了,她没看见我。

她,一定会胖起来,变回去。


三个月后,我收到美国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中,嘉飞吐露心声:大四的考研,她征求我的意见,打算去美国读新闻也一样。相比较我的支持,她更希望我去打乱她的规划,感觉我在她生命中的存在。

临行前,她等了一天电话。她没让任何人送,甚至在机场,她还抱着期望,痴想像电视剧那样,峰回路转,出现煽情的挽留。就算没有蔷薇、拥抱和别吻,她也会留下来。事实证明,她说,电视剧看太多了。

是吧。电视剧我也有看。

以前不懂的恋爱举动,慢慢也能看懂了。

并且,我也不是真傻。

如果不是没有勇气,滑雪那天晚上……

我会在临走前主动联系她。

我会在机场追上她,抱住她;一定死缠烂打也要挤上那的士;一定怎么样都会冲进她的病房,哪怕挨柏林的揍。

我当然知道,婚礼那晚,从酒店到上车的一路,她唯一能听进去的,不是我的任何一句解释,而是,我到底爱不爱她。

没有信心,害怕等待,我轻易放掉她。

天各一方。

我只能惦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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