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种麦。
还是循着传统,牛拉人扶,耧响地开,一粒粒麦籽顺沟入土。过一周左右出土,又一轮生命新生了。
今天的青山沟谷间、大野平原上,不知有多少播种人?播种要养天下人啊!谁不吃粮食?不忘根本的人不会淡了对土地的感情,他看土地的眼神不会变,会愈深切。
小麦出土,你去看看吧,风里的他们,小小的他们。你爱恋他们,你弯腰摸摸他们,你担心风把他们拔起,但他们似无畏惧,顺风而舞,迎风而摇,完全是欢快的模样,他们是山间的少年郎。
我会每天来麦田里转转,田间小径,地头田埂,我会比别人走得多。我会解救一棵被大的土坷垃压住的麦子,会把影响他们的石头捡起扔开。我随手拿着铁锨,路边有过往的牛猪留下的粪肥,我铲起就扔进麦田。农人们自己家里的茅缸满了,就挑了肥料浇在麦子旁。最臭的东西培养了麦子的香甜。
没有人知道我为何总在麦地转,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总想靠近麦子,我的房子就在麦田里。夜晚我睡醒,开窗看麦。有时梦了麦子,醒来激动,我趴在窗沿往下探,摸到麦子,来回拨拉几下,心存踏实和美好,再接着睡觉。我和麦子只一墙之隔,我希望他把我当亲人好友,我们的距离和我夜宿麦田一样,没有距离。
下雪的时候,麦子在雪下边压着,气氛很庄重。我在麦田里踏出脚印时,不敢造次,也不会大声呼吸和喊叫。麦子和雪交融,有神秘的语言或使命,我不能唐突。麦子化一点,过一段又下一点,这样一冬都有雪伴,待来年三月桃花雪后才彻底与雪分开,他们有好几个月的关联呢!我知道春小麦比不得冬小麦的原因,是它所经单调,未历酷寒,而我的冬小麦四季都经。我嚼烂一粒麦子,几乎能顺着麦子的纹理分清他的秋种、冬伏、春长、夏熟。麦子是细粮,现在也是主粮,他养活了多少个民族?普天下的人都该感激它,而总统和政府一般只会压榨人们。
我在外不敢想起故乡的麦田,想起就想归去,一秒也不耽搁。我深知那莼鲈之思的老张心情。大地无边,麦田无限,我的麦田只在那一角青山外。我爱普天下的麦田,我的麦田却是这爱的支点。我想起就心动起潮。
我在这八里山种了四十年麦子,我没有干烦。庄稼活年年一样,年年不一样。同一寸土地,今年长出的这棵麦子和去年的那棵,实在是不一样,都好,都好得不一样。历史的记载说稼穑的艰辛,那自是真实的农人苦泪,干庄稼活的辛苦次要,重要的是面对那徭役和赋税,那上门催逼的官兵和无处可逃的杂事。如今感谢机械,农活轻了,收种都不再艰难。逃离土地的人多了,种地的人对土地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薄。农人不想种地,种地的人有些是不种不行,有些是不忍心让地荒了。将来的发展,是让大多数人都远离土地吗?在这块土地上种麦收益太少,不足以支持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这块土地,盖上厂房,资本家运来机器,农人就地转化为工人,上班加班领工资。对着同一块土地的同一个人,有着这两种不同的经历,会是怎样的想法呢?
流转的土地要消灭农民这个行业,即使进入农场干活,也是工人了。也许一个县里只需三五个老板就搞定了所有的土地,老板用机械和科学种了麦子,曾经的农民只负责进来出力。那和自己曾经的挥镰割麦,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了。
现在我还有权耕作我的土地,我的麦子按我的意志下种,按自然的法则生长。麦子磨出的面里泥土和阳光的味道,不管是蒸馍还是面条甚至面汤,我都能品得出。我会不会是最后一个传统的继承者,我的行为是不是悲壮苍凉、孤独任性?吃面不见麦子,吃肉不问猪牛,就是这样的,就如吃鸡蛋何须问是哪只鸡的生产?我心里彷徨无底。
四天后我会来扒开土,看那刚刚生芽的麦子,白芽伸出向上,白根钻着向下,一齐开始生命的进发。麦子不管自己的命运,他不问过去将来,我只是劳作久了才和他有了深情,万物如此,人与人更是如此。但就是这感情,爱和美好就产生,延递开来。
牛铃在山间传响,咣当当。耧铧在地下开辟,一地浪……